「我很多朋友都是做這一行,有廣告導演、電影導演、劇集導演……我諗最渣係我哋囉!」
今年 32 歲的梁文禮(阿禮),現為 ViuTV 節目導演。雖說「導演」,有段日子他卻看不起自己,理由是人工低,甚至因此而離開電視台:「當時剛剛 30 歲,覺得搵萬幾蚊人工,點供樓呀?」
一年後抵唔住頸,重返 ViuTV,正好遇上因「無制限 OT 編集團」而為人熟悉的 Rain P,拍檔製作電單車節目《勁騎 26》。雖有 MIRROR 成員 Alton 主持,但節目題材冷門,資源有限,一如外界眼中 Alton 在 MIRROR 的定位,怎也不算搶眼。
坊間對《勁騎》反應卻出奇地好。節目結束後,Alton 在 IG 寫了千字文,其中一個留言道出不少觀眾心聲:「好鐘意呢個節目仔[1],除了因為你主持仔,crew 仔真係好用心做內容,唔似係一般綜藝,不如話係同觀眾一齊用 26 探索香港~感覺好溫暖。」
問題來了:「最渣」的導演,怎麼拍得出感動觀眾的節目?
一起捱出好節目
電視台是間文化工廠,大批員工分成不同部門,於不同崗位工作,最重要目標是每天生產足夠內容,填充節目表所有空檔。
像 ViuTV,2016 年開台,至今 6 年間原來已播出逾 630 個綜藝及資訊節目[2],有些大受歡迎(如《全民造星》),有些不受注目,被人遺忘。
這間工廠的生產線從不間斷,輸送帶上節目眾多,《勁騎 26》只是其中一個。
節目緣起也和一般節目無異。先是監製向高層「賣橋」,提出拍「電單車 + 女車手」的 15 集節目,獲批後開始埋班組隊,準備拍攝。阿禮當時已離開 ViuTV,正於演藝學院進修,但因為電視台人手不足,曾合作的監製遂邀請他回巢幫忙,為節目任總導演。之後,來自另一組、因「無制限 OT 編集團」與 Mike 導合作而為人熟悉的 Rain P ,也被借調過來幫手。

阿禮曾懷疑,這樣拼湊而成的團隊,究竟能否認真一致,做好節目?是未知之數。
但也沒法想太多,畢竟做電視不是搞藝術,只能埋頭苦幹,努力生產。阿禮 2016 年加入 ViuTV,由 PA 做起,不知跟過多少製作,最瘋狂的日子,A 節目剛完成,又要準備 B 節目,感覺大概像工廠的熟手技工。他形容,在電視台待久了,就如進入永無終結的循環。「又要做喇,又要去喇,無時間喇!(上司)永遠都同你講,『無時間喇!』」
這次拍《勁騎》,感受卻截然不同。「可能因為『近朱者赤』,監製找的都是用心做的人。大家一開始做,就做到好盡。」中途加入的 Rain P 來自「無制限」,一個眾所周知瘋狂拚搏的團隊,但這次調來拍《勁騎》,團隊的認真、不妥協,一樣令他留下深刻印象:「我夾開的都係一些好有拼勁、度嘢度得好仔細、好認真製作的人,我 feel 到這班人都係。」

阿禮形容,要完成一個電視節目,有很多省力的方法。像《勁騎》雖以電單車為題,「其實擺部電單車喺隔離,淨咁傾計,都唔會有人鬧我哋。」但他們沒這樣做。15 集節目走勻香港各處,題材多樣,只求呈現不同電單車社群的面貌。其中一集有個「環島夜遊」環節,播出時間只有數分鐘,但團隊由睇景到拍攝,卻用了足足兩個通宵。
Rain P 一邊拍,一邊想:「點解阿禮會同我做呢件事?好癲喎!」拍檔同樣感動:「好耐無試過有人同我有一樣追求。好多時候,你遇到的人,未必有這一組咁好。」阿禮想一想,續道:「可能有些組別,會由佢囉,甚至用好多方法,令自己唔需要做呢件事囉。」
兩人又說,監製居功至偉。「監製信任我們,她跟了頭幾日外景,之後就無再出現,會放手讓我們玩,還幫我們解決問題。」
他們說,整個團隊之所以「好癲」,全因彼此有同一追求:「做好節目,做過到自己的節目。」觀眾察覺節目「唔似係一般綜藝」,也源於此。「好節目的其中一個因素永遠是,你 feel 到有人和你一齊捱,有一班肯捱出來的人。」

所有人的「敵人」
你或者問,做好節目、做過得到自己的作品,不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嗎?他倆怎麼好像發現新大陸般,大驚小怪?
阿禮說,原因很簡單:「在這個制度下面,做好節目,是很難的一件事。」
電視台是大工廠,要成功生產節目,不能單打獨鬥,而要靠不同崗位協力分工,一同作戰。問題是,一如天下所有工作,當你想做好件事,其他人未必這樣想。如阿禮形容,導演的崗位,某程度上就是所有人的敵人。「如果你想做好件事,就會麻煩到人嘛。」
當導演追求盡善盡美,代價是其他人可能要跳出常規,要 OT,甚至做得更多更辛苦,不是所有人都願意。阿禮對此表示理解,「講真我又不會怪他們,他們不是導演,未必知道我們在做什麼。」像上述的「環島夜遊」,用足兩個通宵,最後出街只有幾分鐘,阿禮想像如果自己是攝影師,也會質疑:「點解我要拍咁耐?」

大工廠裡面,總有人對做好創作充滿熱誠,「無制限」亦在所不惜;也總有人依賴常規,認定把責任完成,準時收工就夠。阿禮再嘗試代入其他崗位同事的處境:「你的節目做得好,其實唔關我事,無人欣賞我。就算是導演,都是近年才有人欣賞,但都很少人會欣賞節目的 cam man。」像《勁騎》這樣,團隊協力做好節目,表面看是常識,實情卻是少數。
另一問題是,甘願待在一間待遇平平的工廠裡,還有熱誠想做好件事的人,究竟有多少?電視台人工低已是老生常談,像 PA 入職月薪只有一萬頭,捱幾年,升職做導演,人工只加了三兩千。很多人最初因為對創作有熱誠加入,但做了幾年,年紀漸長,為生計只得離開。
「曾幾何時,這裡有好多好有熱誠的人,當然現在仍有,但有好多都因為這個制度、這一行的生態,沒辦法不走。」阿禮說,「成日諗,不如去譚仔做算啦!」Rain P 插嘴:「譚仔都算高人工!便利店員最初級,人工都高過我哋。」他們說,同事們都不介意把自己的人工掛在嘴邊,「大家好公開,因為啲錢少到,話畀你知都無所謂啦!」

人工低,資源少,創作人只能燃燒自己生命般付出,到燒光了,就離開,再換上新一批,開始新的循環。年復年,日復日,工廠運作大致正常,但富一定經驗又具才華的技工愈來愈少。
「所以,做得這一行,一是傻的,一是家庭沒太大負擔。」
做電視,為甚麼?
阿禮大學畢業近十年,最初想入電視這一行,源於母親。
「見到阿媽成日睇電視,連煮嘢都開住 TVB 來聽。Even 睇完《愛回家》,都好像收到一些訊息。」比起收音機、其他媒介,電視是更有力的途徑,讓觀眾接收到創作人的訊息。於是他決定入行,做了一年 TVB,再轉到 ViuTV。第一個節目是以「鬼」為名的清談 show,畢業後跑過新聞的他,自言好掙扎:「鬼喎,睇唔到,好似假咁。」做著做著,卻悟出一些意義。「既然有班觀眾想睇恐怖嘢,我咪畀啲氣氛佢。這是他們的娛樂,是他們用來舒緩情緒的途徑。」

第一個節目,他記得很清楚。之後記憶也許開始模糊。阿禮想起,在 ViuTV 做 PA、導演這幾年,他大部分時間在處理的,其實是怎樣 get the job done,節目得以順利出街。「要煩好多嘢,唔夠錢、人際關係、deadline……個 PA 聽日返唔返工?駛唔駛疏導下佢?根本無空間諗點樣做好個節目。」文化工廠要維持運作,工友們只能活在循環裡,喘不過氣。「根本不在做自己 proud of 的東西,甚至根本都過不到自己,『我要去喇,我無得揀喇,要出街喇!』,自己已搾哂啲嘢出來。」加上年屆三十大關,他決定離開 ViuTV,到演藝學院進修。
Rain P 年紀比阿禮小三年,舞蹈員出身,試過以跳唱男團 S.W.A.G. 成員身份出道。2017 年入 ViuTV,跟花姐做了兩年 PA,在食物鏈最底層執頭執尾,什麼都做,卻缺乏滿足感。想過離開,又想不通該做什麼。2019 年以 PA 身份到《全民造星 II》參賽,跟 MIRROR 隊長 Lokman 一組,最後打入 30 強,也終於多了人認識(有粉絲替他在 IG 開 fans page),但節目結束後他反而發覺自己不太鍾意做幕前,陷入迷惘之餘,甚至曾打算轉行做司機。

直至後來跟「無制限」團隊拍《美女郊遊遊》,還是小 PA 的他獲 Mike 導分派部分剪接工作,心態開始轉變。Rain P 記得,那次交貨後大家一同欣賞自己作品,「不知道他們發生咩事,睇得好開心,就覺得好似得到少少滿足感,係一樣嘢喎。」自此開始喜歡製作,努力鍛練剪接技巧。雖然人工沒怎樣加,機會卻逐漸增加,《勁騎》是他首個擔正做導演的節目,「是咁多個節目入面,我成長最快的一次。」
去年他有份參與的《ERROR 自肥企畫》,最後一集以「電視?為甚麼?」為題,引起熱話。經過這些年在電視台沉浸,Rain P 也逐漸摸索到,電視媒介之於自己的意義。「講大一點,是我這個人對整個世界的表達。」他形容,從前喜歡做 dancer,是因為享受遠距離和觀眾交流的感覺,到現在做電視,雖然好像見不到觀眾,但節目出街有迴響,也是一種交流。「他們睇到什麼,get 到什麼,我會覺得好有趣。」現在他在公司剪完片,讓同事先睹為快時,也慣性站到最後,為的是一覽所有「觀眾」的反應,「我真的好喜歡這種感覺。」

未絕望,繼續做
在 ViuTV 工作五年,對於前路,這位「工友」仍顯得相當掙扎。
訪問了大半,我們一同到觀塘海濱走走,攝影師駕著電單車過來,充當拍攝道具。問《勁騎》團隊唯一有電單車駕駛執照的 Rain P 有沒有車,他苦笑:「邊有錢…」
這也是他不停思考是否應該離開的原因。
「雖然有熱誠,但是否熱誠到咁耐呢?我想像,暫時最近的 deadline 都是 30 歲,我今年 29 了。要畀自己諗清楚,是否要繼續下去。」「無制限」隊友 Agent L 近月離開 ViuTV,自設製作公司,Rain P 感受到對方的喜悅,問題是,「我無佢的條件。」

究竟會留在電視這一行多久?他們都覺得未來太遠,今日唔知聽日事,社會環境如是,電視生態亦然。「如果做電視可以滿足到基本需要,又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,就繼續囉。你估我們不想繼續咩?但大環境、大時勢再變,可能我們又要再諗呢?太不穩定了,答不到。」
剛回巢的阿禮倒想起,女朋友近月對自己的觀察:「平時做功課,都無講咁多,但(自從做《勁騎》)你通咗幾晚通宵,對住我仲識笑。」他也是苦笑,「就是這一行的魅力囉,好衰,好賤格。」
Rain P 笑著補充:「好犯賤,仲未絕望就會繼續做!」

文/阿果
攝/Nasha Chan
註:
[1] 「節目仔」一說,源於主持 Alton 於第三集口誤問嘉賓「你鍾唔鍾意拍呢啲節目仔」,幕後同事馬上爆笑並以「導演仔」、「Writer 仔」自嘲
[2] 數據擷自維基百科,只計算綜藝及資訊節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