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|《那年盛夏》原著作者何晞賢 — 香港地,說故事之難


ViuTV 劇集《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》上周落幕,好評如潮,不少網民甚至奉為「神劇」。坊間迴響之大,身兼《那》劇編審的原著作者何晞賢也始料不及。當日改完劇本,他告訴導演陳健朗,這種生存遊戲的題材,從來只是小眾口味,這個作品拍出來,反應必然兩極。

《那》播出之初,有觀眾鍾情劇中懸疑、緊張的氛圍,持續追看;也有不少人得悉有「爆頭」、血花四濺的情節,矢志掩面不看。是直至播放至最後一星期,口碑積累,愈來愈多人探頭入坑,蠢蠢欲動;然後到了最後一集,故事看似平淡地敘述倖存者的生存狀態,觀眾情緒卻來了一次大爆發。

有人喜歡、談論自己作品,何晞賢當然開心,但他同時坦承,內心有點百感交集。

「這個結局,大家可能有很多投射、想法。觀眾看完如何 interpret,作為創作者,第一我沒辦法控制,第二我都歡迎,但是有一點點可惜的是…」他稍為停頓,「我覺得(這種情緒)似乎完全蓋過我自己放在故事裡面的一些嘗試。」又或者說,這作品對作者本人的意義,絕不止於此。

這篇訪問,假如你期望原著作者拋出一些呼應大眾情緒的足金金句,抱歉你將會失望,但如果你願意退後一步,多了解這個時代裡,在香港說故事的人心裡的掙扎與願望,請讀下去。

放心,已讀不回也無妨。

何晞賢現時在台灣一間大學研究院唸電影,所以訪問透過視像進行。

序章:化身「連環殺手」的打工仔

何晞賢是個筆名。如果細心留意《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》片尾工作人員名單,會看到「編審」一欄寫上何肇康,這才是他的真名。

今年 34 歲的他有兩個創作身份,任編劇時用真名,寫小說就用筆名。而他的筆名也不止「何晞賢」一個。

2017 年 8 月 24 日,連登討論區用戶 Ted_Bundy 於講故台開了一個 post,名為「[校園/ 懸疑] 已讀不回死全家!」,故事連載了一個多星期,作者才把用戶名稱換成「何晞賢」 — 也就是故事男主角的名字。

此後一個半月,何晞賢每日上載新一章故事,網民留言有時討論劇情,有時對漏洞提出質疑,但後來更普遍出現的留言,都在催促作者準時交稿:「文?」「今日仲未有?」「幾點有?」而何晞賢也樂意交代為何未寫好,有時是「今日去咗公司 exhibition 個 booth:~( 今晚先有時間寫」,甚至是:「喺公司開緊會[sosad] 一路寫一路要留意老闆有無問我嘢[sosad] 好撚刺激[sosad]」。字裡行間透出一個廿幾歲香港打工仔的模樣。

他一早預料自己會過這樣的生活。

何晞賢/何肇康,通常其他人叫他「阿月」。(圖:受訪者提供)

何晞賢中學唸理科,大學修讀認知科學。某次放學回家,路經書店想買書看,望望書架上的分類,文學他沒興趣,靈異的也不太合口味,不如推理?隨手拿了日本新本格派推理小說家綾辻行人《殺人十角館》,讀後十分喜歡,創作世界大門從此打開。

畢業在即,很多大學生都努力規劃人生,何晞賢除外。「那時候想著,大學畢業咪搵份工囉,有糧出,放假打下機去吓玩。」如願找了一份 marketing 工作,職責沒特別,都是為網店寫點東西,搞 marketing campaign。工餘時間就讀小說,創作欲望漸長,於是試著寫。最初寫短篇,多是「故作黑暗」的殺人故事,帶點「中二病」,連筆名也取用美國連環殺手 Ted Bundy 的名字。

除了推理小說,何晞賢也鍾情以生存遊戲為主題的漫畫、小說,曾瘋狂地讀《大逃殺》、《誠如神之所說》、《Real Account》、《信號》…後來甚至覺得好像「看得下去的都看過了」,一個念頭隨即浮現 — 不如就自己創造新的作品?就如他最欣賞的綾辻行人,於《殺人十角館》一書面世三十年時回顧初衷:「我要寫我自己想讀的作品」。

何晞賢的《已讀不回死全家》後來獲出版社邀請,2018 年出版成實體小說。

於是開始寫《已讀不回死全家》。這個長篇小說初哥,少不免參考一些自己喜歡的作品,如前述的綾辻行人,「故事開始的氣氛,甚至一些男女主角何晞賢和楊悅盈的人設、互動,我都是想刻意模仿《Another》」。有了氛圍,還要構思故事。何晞賢形容,縱使小說裡一些背景細節來自以往的生活軌跡(如書中學校正位於他母校所在的瀝源邨),但情節與他個人經歷無關,一切都是推斷與構思:有個同學消失了,應該作一個什麼原因?校園欺凌好像是大家都理解的設定;那群組 Admin 又是誰?用鬼、超自然力量好像說不過去,那不如套用大學時稍微讀過的 A.I. 概念?

小說放在連登,邊寫邊出。「如果有人日日屌文,我就可以透過這個動力,睇下有冇辦法寫到一個長篇。」每次更新,他又怕又期待 — 怕被抓到 bug 位,但又期待讀者反應。《已讀不回》開首源於他讀過的作品,作者也難免把自我投射於主角何晞賢,但一直寫下去,人物像慢慢有了生命,情節也漸漸生長起來。

2017 年 10 月 13 日,何晞賢徹夜不眠,準備寫小說最後幾章,每完成一章就上載到連登。外面天色漸亮,他不忘留言:「屌可唔可以唔好天光住」。到上班時間還未寫完,他頂著黑眼圈回公司繼續寫寫寫。終於寫完,上載,才偷偷小睡片刻。

第一次寫個咁長嘅故,以前未試過長過一萬字

真心多謝你哋一直推 Post/ 捉 Bug/ 屌出文/ 討論 等等 #adore# #adore# #adore#

由一開始一見到有人覆就好驚俾人捉到 Bug,到最後啲推 Post Reply 多到到滿咗一版我都未出文 #adore#


改編:一場二次創作的遊戲

何晞賢與《那年盛夏》導演陳健朗認識多年,原著《已讀不回死全家》標題七個大字的「咒罵」對象,其實正是陳健朗本人 — 他時常已讀不回訊息,身邊朋友都見怪不怪。

有段日子,他倆與凌偉駿(何的大學同學,《手捲煙》編劇)三人,聯同一些朋友租了九龍城一個唐樓單位,幾個房間,殘殘舊舊的格局。陳健朗曾形容這個地方是「奮鬥房」。不知有多少個晚上,三人在這個竇口聚頭,度橋碰撞,然後在白板上寫故事大綱。何晞賢說,當時年資尚淺,根本不知道這些故事可拿來做什麼,但大家有團火,有時諗到一條橋,就好想度下去。

何晞賢當時已辭去正職,原因非常直接: 那份工實在太 hea 了,他無所事事,返工遲到甚至打機都沒人理會。讀者如你大概會大叫「嘩咁嘅筍工邊度搵」,當事人想法卻有點不同:「日日 hea 住 hea 住都有糧出,如果咁樣過多幾年,我人生就會玩完。」他想試試,能否以寫作維生。

何晞賢在《那年盛夏》客串石曉彤同事 Jack 一角,一副打工仔模樣。(圖片來源: ig @kinlongchan)

那時他雖然完成了人生第一篇長篇小說,看似有些讀者喜歡,甚至獲評論盛讚「在香港網絡科幻小說界中名留青史」,但它畢竟只是三個連登 post。獲出版社「創造館」邀請出版成實體小說,是半年後的事 — 更何況,連出版社分成也不多,只能艱苦經營;寫小說、賣書的收入可以支撐作者的生活嗎?Sorry 呢度係香港。

因為朋友介紹,何晞賢走上編劇之路。其實也沒什麼「路」可言,總之不時有人找他度橋,嘗試寫成故事;有時有人拿著少許 idea,問他可否幫忙寫下去。最後能否拍成影視作品?有時可以(何肇康近年參與的劇本包括《一秒拳王》、《大叔的愛》及《失衡空間.死場》,但更大部分都沒結果,時間心血化為烏有。

香港地做編劇的生活,就是這樣虛無飄渺。中間有半年戶口差不多乾塘,何晞賢只能回到以前那一行做兼職,幫補生計。「所以淨係做創作,係生存唔到的。」他苦笑。

而《已讀不回死全家》之所以變成《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》,亦只是來自香港年輕導演、編劇的典型日常對話:最近有冇嘢想拍?有冇故仔可以 sell?何晞賢和陳健朗聊著聊著,想起那本小說,想過改成電影,但 sell 了一年半載都無甚起息,幾乎胎死腹中。輾轉間遇上監製林淑賢,ViuTV 又正好招募劇集項目,終於一拍即合。

(圖片來源: ig @kinlongchan)

小說要改編成影視作品不是易事。知道要變成 15 集電視劇之後,何晞賢已料到很多內容需要重寫。例如小說裡科技公司 MTCC 的「秘密任務」,如今難以保留;當年小說每日連載,部分情節因為寫得趕急,他嫌想得不夠細緻,有些人物則描寫不足,「好似柯志恆,小說裡我想寫他是很聰明、看不起人的學生,但到他死之前的情節都呈現不到,我根本由頭到尾都寫咗一個弱智仔出嚟…今次改編,我刻意將他的地位拉回來。」對何晞賢來說,改編是二次創作,可修補當年遺憾。

亦因此,他視這次創作為遊戲,玩家不再只有他一人,還有另外三個編劇。「與其自己 govern 整個故事的走向,我想看其他人加入後,會有什麼新的作品出來。」於是告訴編劇們,不用固守原本的故事,反而可嘗試代入不同角色,根據他的性格背景、經歷、當刻的情緒,究竟在那一刻會做出怎樣的決定?

何晞賢在拍攝現場(圖片來源:ig @chungxd、@shiincheung)

劇本寫了四五個月,跟小說相比,改動幅度絕對不少,特別是後半部分,差不多形成了一個新的故事。結局也有變奏:原著講述浩劫過後,倖存學生重返學校,楊悅盈試圖撕破謊言卻被視為笑柄,失去蹤影,但最終又與何晞賢重遇,算是苦中帶甜的結局;電視版倖存者背負罪咎過活,楊悅盈與外界隔絕,何晞賢即使相信對方未死,但至劇終兩人未有相遇,電話也未能接通。

這個苦澀的結尾,連同整個第十五集,似乎呼應了一些社會現實,並因而令許多觀眾深感震撼。對不少人來說,《那年盛夏》大結局能刺中某種共同情感,別具意義;對作者本人來說,這個故事的結局同樣意義非凡。

只是兩種「意義」所指向的,原來是兩回事。

何晞賢說,《已讀不回》故事啟發自綾辻行人小說《Another》,而《那年盛夏》楊悅盈的眼罩造型,其實是對《Another》動畫的致敬,「我諗綾辻本行人老師應該未必會留意香港出現這部戲,但如他有機會見到的話,希望他會收到這份心意。」

結局:作者讀者兩種意義

何晞賢近年陷入一種困境:寫作上再找不到以往隨心所欲的自己。

例如寫小說,打開文件,打了三行字,就自然停低審視。「呢個位人哋明唔明呢?咁寫好唔好呢?」於是刪去兩行,重新寫過。來回反覆折騰一整晚,好不容易寫了一版,翻看又覺得「唉唔撚得」,結果全部刪掉。一天這樣,兩天這樣,一直這樣。

「我感覺到很大程度是我自己在阻礙自己。」

有時他會想念從前 — 那個嘗試每天在連登出 post,夠膽死邊出邊寫的自己;那個待在九龍城唐樓單位明明沒什麼大計,卻仍單純地度橋的自己,「那時外在少很多東西,但內在的多太多。是最純粹,也最難搵得返的狀態。」這幾年做編劇,認識不少導演、前輩,今天擁有的人脈、網絡,自然比較豐富;但創作上卻變得左顧右盼,綁手綁腳:這個故事拍不拍得出來?又 sell 唔 sell 到呢?內在的純粹,都消失了。

作為編劇,很多時候他都在替別人寫東西,裝飾他人的夢。各導演的要求不同,他只能壓抑自我,盡力按著對方思路去寫。「老實講,有一段時間,靜靜地坐低想試下寫一些自己的東西,才發覺落唔到手,真的完全迷失咗,究竟應該寫什麼。」編劇講求集體意志,小說創作需要作者傾倒自我,兩個身份似乎越走越遠。

何晞賢之前受訪曾形容,是因為這幾年經歷,電視版結局才刻意把小說原本 sweet 的部分都拿走了,只剩下苦。換句話說,何晞賢和楊悅盈由小說裡的重遇,變成電視版的未能相見,正是他近年創作狀態的象徵。

何晞賢說,小說/劇本中的兩個主角,都是作者本人的化身。「何晞賢」固然是他的筆名,「楊悅盈」名字也跟「阿月」對應。(圖:《那年盛夏》片段截圖)

他不介意解釋這結局對作者本人的意義,即使觀眾可能並不關心:何晞賢楊悅盈都是作者的化身,何指向從前寫小說的自己,想法很多,熱情很大,但礙於能力、環境所限,做不了什麼,「最多是寫完放上網,出唔出到版,改唔改到編,我唔知,亦控制不了。」至於楊則是做了幾年編劇、這個階段的他:能力大了,可達成的東西多了,但有時把整副心神倒進去,big boss 一句話,就前功盡廢。

「最後一集想講述,這兩種不同心態怎樣看待對方。」像最後楊悅盈致電何晞賢,「做編劇做得耐,成日寫別人的故事,我真的想搵返,那個有個人想法只是沒辦法執行出來的自己……唔需要咁多考量,(個故事是)用來拍戲、拍劇還是小說,要畀嗰個畀呢個,而是真的有個想法,就起碼畀個諗法形成咗先。」

但電話始終未能接通,「我知道,在這個創作狀態下,兩個人暫時不會見得返。」

這些年,何晞賢不時從一些行內前輩口中,聽說八九十年代香港電影夢工場,有種令人夢想成真的魔力。如今,他有時卻覺得,這裡更像是焚燒年輕人夢想的工場。「戴個頭盔,都係我主觀睇法、我的經歷。很多編劇都遇過有些立心不良的人,向那些很想嘗試寫故事的人埋手,『有個故事你幫手度吖,sell 到我哋就發達』,但通常都 sell 唔到,因為他們只想 gather 好多故事大綱,一次過扔出去。」在他身上發生過的最極端例子,是某次寫完故事大綱,有人答應幫忙找投資最後不見蹤影,兩年後電影都拍出來了,但工作人員名單卻沒有他的名字。

「夢想都被用來作推動這個行業的燃料。很多人付出過努力,但因為商業考量,甚至因為有些人純粹用那個 idea 作為襯托,就被犧牲了。」他說,影視行業像一條食物鏈,大家看到的永遠是最頂層,「很多人在食物鏈的下層奮鬥緊,無人見到,無人知,無人講。」

因此,近年每逢聽見有人說想寫故事、想做編劇,何晞賢都會建議對方:不如先把它寫成小說。「如果寫完放上連登或小說平台,至少這個故事出咗世先;如果你只想著,佢係一個劇本, 無就無架喇。」亦不應將「影視化」視為創作故事的目標,因為中間有太多環節根本無法控制。「你的故事諗到天花龍鳳,有幾精彩,無就無喇,佢拍不到就唔存在。小說你要發布,起碼簡單一點。」

拍攝現場,戲中的何晞賢(歐鎮灝飾) VS 原著作者何晞賢(圖片來源: ig @karlsontsang)

劇終:不計言志還有什麼

訪問尾聲,何晞賢聊起一件小事。

話說他現時人在台灣,於研究院唸電影。入學時要交一份拍攝計劃,他寫了一個關於編劇和作者身份怎樣互相影響的玩味劇本,面試的老師讀完,質疑為何裡面沒有社會議題,弱勢、殘疾、性別…什麼也好。他心裡吐了句髒話:難道編劇不是弱勢?而且也想不明白,為何一定要包含社會議題:「我覺得不需要囉,一個故事要好看,才是重點。」

他眼中,近年香港電影也有類似傾向 — 作品要麼是合拍警匪片,要麼是探討弱勢社群的人情小品,「我諗,都應該要有人扔其他嘢出來,刺激下大家的諗法。」今次《那年盛夏》改編,正是成功實驗:「香港沒有這類死亡遊戲的影視作品,但網絡小說很多都是這類內容…有時聽到行內有人說很想拍嘢但無劇本,但同時又聽到一些寫小說的群體,問有沒辦法令作品改編,感覺中間斷層很大。」他希望鼓勵更多同道中人挑戰:「其實我哋係做到呢個類型的。」

故事,也不一定單純用作言志。

何晞賢欣賞的小說家,如綾辻行人,都來自推理小說中的「本格派」 — 以邏輯至上的解謎情節為主的流派,跟松本清張、宮部美幸等人主張寫實的「社會派」相對。他形容,平時寫故事,從不會想表達什麼訊息,而是故事行先 — 先建構一個世界觀,大概知道從哪個角色的視點出發,其他就慢慢發展下去。像《已讀不回死全家》雖然不是推理故事,但他最著重的,從來也是情節、橋段和人物,不是其他。

「與其 expect 觀眾諗到乜嘢,不如先令人想讀下去。到最後大家 get 到什麼,就各自袋落袋啦。」

除了石曉彤手下 Jack 一角,何晞賢還在戲中扮演 MTCC 的黑衣人。問他是否喜歡表演?他笑著說不,「劇集出街時知道自己會出現的場合,我會飛L哂佢」。那為何客串?他說很多小說作家都會在改編作品中客串現身,「我人生可能得呢次機會,不如試下啦!」(圖片來源: ig @karlsontsang)

文/阿果

另外《Wave. 流行文化誌》最新欄目「延伸閱讀」邀請了何晞賢,分享與他作品相關的書單,請到這裡閱讀

%d 位部落客按了讚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