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記|陳蕾首登紅館想說的話:我們都是往死的方向活著


出道 14 年,陳蕾要開第一次紅館演唱會了,她準備說怎樣的一個故事?

3 月 2 日晚上八時,紅磡站外擠滿了人,許多黃牛黨手持大疊鈔票,悄悄向路人招手:「收飛收飛收飛」。人流則往紅館流動,流到門外,不少男女跟演唱會的海報燈箱拍照留念。也難怪,陳蕾年初於叱咤連掃大獎,名副其實是當下香港最炙手可熱的女歌手,這次首登紅館的四場演出一票難求,對樂迷(甚至非樂迷)而言無疑是件盛事。

8 時 35 分,紅館燈光熄滅,期待已久的觀眾傳來震耳欲聾的歡呼尖叫。舞台中央升起一座鋼琴,面向觀眾的一邊卻是棺材的模樣,跟現場氣氛絲毫不搭。一頭銀髮、戴著白色婚紗頭飾的陳蕾坐在後面,琴音響起,觀眾叫喊聲最初還未停,直至陳蕾開始自彈自唱〈我想和你好好的〉,大家才靜下來,全神貫注地聽著。

歌唱完了,觀眾回復瘋狂尖叫,港式演唱會就是這樣一回事。陳蕾沒有回應,逕自爬高,站到棺木上,木無表情地摘下頭紗。於是歡呼聲更加響亮。背景突然傳來手槍上膛聲音,她用右手食指作勢往頸部一劃,「嘭!」槍聲響起,胸口流出「鮮血」。

伴隨現場觀眾的驚呼,演唱會令人意外地由一場「命案」展開。

表演的說話

眾所周知,陳蕾是個喜歡說話的人,但這晚在紅館,開場一連唱了近兩小時,她才跟觀眾說出第一句話 — 致謝環節上,她打趣說,是導演禁止發言,怕她一講嘢「就冇哂氣質」。

但即使她沒開口,觀眾還是能夠從那直落廿首歌的表演、舞台的燈光、舞蹈、視覺場面,以至大螢幕上的動畫,感受到表演者想說的話。

演唱會以一場命案開始,第一章節是為「死」。陳蕾身穿染血的服裝,先躺在棺木上,瀕死般以〈荒島的幻象〉回首「生前」經歷,其後〈不想回家〉、〈娑婆〉像一場自我放逐:「鬼王」都在頭頂盤旋了,何不沉溺於慾望與陰暗?緊接隨雷聲與閃電上演的〈妖治時代〉則是這一片自我混沌的休止符:至少還可立志,不用臣服於內心妖獸的詛咒。

自我不再沉淪,但「死」的部分還未完結。陳蕾再上台時,仍舊穿著染血戰衣,頭上卻長了兩隻「角」。之後幾首歌,批判的不再是個人的淪落,而是整體的敗壞 —〈慌〉指向傳播科技發達(動畫裡一眾螢幕)引致「幸災樂禍」的現象;〈旁觀有罪〉與〈以正義之名〉直截了當控訴「旁觀者都應該接受懲戒」、「以正義判我罪人」;〈下流社會〉訴說一座燈火通明城市的破碎陷落。

過場後進入第二部分,「惑」。面對個人肉身與社會整體一同崩壞,所有人很自然地墮入一片迷茫。張曼姿現身鋼琴獨奏,把此前躁動的氛圍變為沉靜,陳蕾用一連幾首歌的表演,向觀眾提問:「你快樂嗎」、「為著什麼追趕到頭來有變質嗎」(〈當我迷失時聽著的歌〉)、「說真的 沒什麼好哭的對吧」(〈其實沒那麼寂寞〉)、「恩恩怨怨 今生可否 看得開」(〈沙門〉)。四首歌的畫面,由花落、雨灑,到回家、修行,意味由迷茫變成尋找。

第二部分「惑」以〈沙門〉最後一句歌詞「神若你是存在」作結。有意思的是舞蹈過後,第三部分「念」則以〈神的不在場證明〉展開。

表演所說的「念」正在於此:即使沒有神的眷顧,是否也可以憐憫自己,走出迷障?其後〈熒光〉、〈念〉、〈出走〉,便是陳蕾作為「樂壇社工」,對曾經甚至此刻深陷迷惑的「你」作出的正面喊話:「世界是很荒誕,未可改變至少可以共你一起!」、「你是熒光!」、「放膽試一次出走!」

穿過困惑,找到信念,是否代表餘生一帆風順?當然不。

於是第四部分「生」所描繪的,不是一塵不染的新世界,而是仍然充滿痛苦、不安、「難關繼續有」的社會現實。有些難關來自自身如倉鼠般的生活日常(「結束青蔥之旅 卻找不到方向可追」,〈青年危機〉),有些來自於旁觀別人之痛(「用眼淚祈求 沒法換來時日倒流」,〈窮人的薔薇〉)。

被如此殘酷現實包圍,如何自處?陳蕾在舞台上給出的建議是:「先將身心都休養好 再出發 再面對崩塌」(〈世界與你無關〉),然後擁抱一種逼切感,時刻回顧生命,反思意義:「人生總需跌過 才知想要什麼」(〈娛樂人生〉)、「相信一切是最好的安排」。

如是者,兩小時間,陳蕾帶觀眾走過由「死」到「惑」,再由「念」到「生」的人生旅途。

她在台上說,好像剛剛才坐在鋼琴前升上台,然後轉瞬就來到兩小時後這一刻,「我會形容中間的過程,好似進入心流的狀態,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,很享受每一個時刻…」

「我好誠實同大家講,我好享受今晚。」

向死而生

直到演唱會尾聲,陳蕾才終於道出演唱會的主題是「向死而生」。整個演出正循著這方向來編排。

「我成日覺得,我們有時為一些大大小小的事不開心,但如果你知道幾時死,你的生命正在倒數,還會否為生活大大小小的事而煩惱呢?」

她唱出演唱會點題歌曲〈念〉前,大螢幕上出現了一大堆字。其中一段引述自哲學家海德格(Martin Heidegger):「人只要尚未亡故,就是向死的方向活著。」

「向死而生」正是海德格於《存在與時間》提出的概念。他想詰問的是,與死物相比,我們作為人的存在,究竟有什麼獨特之處?

最大分別在於,人的生命有無限可能性,可以選擇怎樣走自己的路。但這個過程,很視乎人對自己的生命有沒有一種時間感 — 即覺察到自己存活的時間,其實是有限的。

紅館的大螢幕上,投映著密密麻麻的一段字:「向死而生,就是以倒計時法去看待生命與時間,警示人們認真看待生命本身的意義。人出生後的每一分、每一秒鐘皆在『向死』的過程進行,當人意識到身處『向死』的過,即會對『生命』有強烈的在場意識,從而珍惜生命中的每分每秒,展現出生命中的無限可能性。」

即是什麼?理性上,每個人當然都知道生命有終結的一天,但回歸生活日常,我們不一定能正視這件事。如沒有這種逼切感,一個人就不會嘗試思考自己生命的意義,以至只營營役役,隨波逐流,按其他人、社會主流對生命的定義而活。

相反,正如那些得知自己患上絕症的例子,假如確切感受到死亡帶來的焦慮感,甚至不再視生命為無限延伸的 living,而是 dying 的過程,我們就會從日常世界中抽離出來,反省人生:我一直以來過的人生有意義嗎?我還有什麼想做?我真正想做的又是什麼?死亡令我們必須重新審視自己的價值觀。

海德格在書中還提出「本真/非本真」(authentic/inauthentic) 的對立概念,而循著這思路,或者我們可以理解,陳蕾(及創作團隊)透過演唱會帶出的核心訊息,不僅是「生命有限」、「珍惜生命」,而是再進一步的「本真」:在外界的壓力和干擾下,我們能夠獨立自主,忠於自己的個性與精神嗎?

本真的示範

首晚演唱會的觀眾席上,有人舉起一個黃色燈牌,上面寫著四個大字:「樂壇社工」。

這個稱號,連陳蕾本人都 endorse 過。年初叱咤台上,她得獎時說過,「希望繼續捉住呢一份富足,繼續係樂壇出一分力,繼續成為一個樂壇社工,將我咁好嘅能量係我嘅創作度,傳哂畀大家。」

這個「社工」創作的方法,有時來自她見過的 case、聽過的故事,像《沙門》、《神的不在場證明》,都是她嘗試代入朋友的處境,然後得出的想法。

但在「本真」的課題上,她本人的經歷,或是更好的示範。2009 年,才 18 歲的她從廣州出走香港,參加《亞洲星光大道》,贏得第四名後簽約亞視做主持,幹著一切與音樂無關的事,自動續約前,有次在休息室練習結他,她望着盛裝打扮的自己,不期然反問:「其實我在這裏做什麼呢?這種狀態不是我想要的,我想唱自己想唱的歌。」於是拒絕續約,也放棄香港身份(證),再次出走回到廣州,過了兩年日頭做手作、晚上拍 cover 片的規律日子。

不想隨波逐流,於是出走,尋找自我,做自己想做的事。這些高低起跌,於陳蕾的人生反覆出現。

2015 年她簽過日本唱片公司 Amuse,開始創作寫歌,然後又接受不了公司安排的日系文青形象,有次因要主唱八點檔台劇片尾曲,她一知道就提出離開,2017 年自立門戶,成立獨立音樂廠牌,名字正正叫「自由意志」。2019 年簽約華納唱片,似乎享有很大自由度,至今創作精神不改。

最大的變化是如陳蕾自己所說,以前作品大多在訴說自己的故事,近年的題材更多來自對旁人,對社會的觀察,也有評論指出,她的歌近年更多議題也更多訊息,這轉變不是人人都受落,但仍無損其音樂真率而誠實的一面。

「本真」是流行音樂研究的重要概念,但如何衡量一個歌手的作品 authentic 與否?

有時其中一項針對歌手的批評是 — 你口中唱著的那些歌,音樂真的盛載你的情感嗎?歌詞真的是你本人的心聲嗎?抑或只是為作曲人、作詞人代言而已?相反,唱作人的作品,自然較少被質疑。

紅館演唱會上,陳蕾演唱 28 首歌,其中 26 首都由她親自作曲,自己填詞的則有 22 首。結合她的個人經歷,即使有大半晚歌與歌之間她不曾說話,但觀眾都彷彿已從歌曲裡每個字每個音符每次演繹,感受到她想說的一切。

今年叱咤拿唱作人銀獎時,陳蕾這樣言說自己的價值:「我發現自己最大的價值、最獨一無二的地方,就是從出世到現在的所有經驗,和經歷的所有事,所以每個人都一樣,而我只是很誠實地將這些東西寫落自己的歌裡。要繼續對這世界有感覺,只要對這世界有感覺,我就能夠繼續挖個心出嚟創作!」

出道 14 年,由《亞洲星光大道》到街頭 busking,到成為最炙手可熱的女歌手,首次登上紅館,擺明是峰迴路轉的經歷,但陳蕾宣傳演唱會的眾多訪問裡,很少流露出興奮的一面。她甚至曾形容,腦海唯一閃過「其實開紅館好像不錯」的念頭之時,是 2021 年開完麥花臣音樂會,看着背後的 visuals,覺得團隊太厲害,而舞台太小,裝不下!」當下才萌生一個念頭:「暗暗地覺得,如果有機會可以將這麼棒的 visual 帶上更大的舞台,會是多麼有型啊。」

2024 年 3 月這四場演唱會,她做到了 — 不止有型,還打開自己的生命,跟幾千觀眾一同思考向死而生這回事。

文/阿果
攝/Nasha Chan

探索更多來自 Wave. 流行文化誌 的內容

立即訂閱即可持續閱讀,還能取得所有封存文章。

Continue readin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