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月 Mirror 成員江𤒹生（Anson Kong）推出單曲〈信之卷〉，歌曲 MV 由本地動畫師 Tommy Ng（吳啟忠）和「奶茶通俗學」的崔氏兄弟團隊聯手製作，別樹一格的熱血日漫風甫推出即大受歡迎，點擊率在不足兩星期已衝破二百萬。
「生粉」（AK 的粉絲團名）們為「老闆」買 YouTube、IG、巴士、燈箱廣告，組快閃車隊宣傳外，不忘發帖文表示，「支持香港動畫師」。連過去通常對 Mirror 不太受落的連登討論區，都出現以「AK 首新歌《信之卷》簡直係港產動漫既佳作」為題的帖文，有過千正評，不少人稱讚 MV 畫面細緻，本土味濃。
粉絲和網民反應之熱烈，三人始料不及。Tommy 形容，本地動畫界人才流失、缺乏成熟的製作體系、投資者難尋，算不上是成熟的產業，但本地動畫師多年來一直努力掙扎，狀態像有好多火種在燃燒，「燒得幾耐，唔知。」
近年香港樂壇愈來愈多 MV 採用動畫說故事，如 RubberBand〈每道微小〉、林家謙專輯《SEVEN》裡的四首歌等等，到劇集、演唱會、廣告都更頻繁出現動畫元素。隨着新一波創作浪潮，動畫市場看似正在復興，崔氏的哥哥 Haze（崔嘉曦）也說，期待香港動畫走進大眾視野。
「一路開墾，一路生存落去，這是我們這代動畫師的使命。希望在我仍活躍的年代，做到可以令動畫師說出『我們以動畫維生』，令做動畫起碼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。」
無路軌，得艇仔
Tommy 是九十後，畢業於城大創意媒體學院，2019 年執導動畫短片《世外》，在數碼媒體界盛事 DigiCon6 ASIA 中獲「全場大賞」，正在製成電影，近年成立動畫公司 Point Five Creations；八十後的崔氏兄弟，2014 年起以一系列研究茶餐廳文化的作品「奶茶通俗學」為人所知，衍生動畫作品《下午茶之狂想曲》、《機動常餐》更分別為第七、八屆「動畫支援計劃」得獎作品，目前正逐步發表。
三人都一直活躍於本地動畫、廣告、電影、舞台等創作，近年在方皓玟〈漫漫碎〉、RubberBand〈每道微小〉、C AllStar 〈北極熊的遺言〉、林二汶〈再聚〉，上月 AK 的〈信之卷〉等歌曲的創作名單裡，都找到他們的名字，可說是本地動畫圈代表人物之一。
訪問當日，走進崔氏兄弟的九龍灣 studio，壁櫃裡擺滿漫畫書和模型，牆上除了自家漫畫的海報，還有王家衛《花樣年華》海報、八九十年代港產片劇照明信片和楊學德畫作等。連同兄弟二人，Studio 只有 5 名員工，平日接的廣告、電影後製、美術設計，都在這小空間發生。但如果要做全動畫 MV，即短時間內「爆」4 至 5 分鐘的動畫，就屬「打大佬」級別，要找外援「求救」。
以〈信之卷〉為例，最初是 Tommy 先收到 AK 團隊的全動畫 MV 合作構想，然後邀請相熟的崔氏兄弟加入，雙方合共找來 16 人動畫師團隊，再用兩個半月「爆肝」式完成。Tommy 解釋，一般而言歌曲 MV 都要求創作者一至兩個月「交貨」，〈信之卷〉有兩個半月看似「長咗少少」，但其實一樣「chur 盡」，「要做好日系的純動畫感覺，啲時間無得慳，時間仍不夠。」他說，以他們團隊規模，多一個月會舒服一點。
自從曾製作《阿童木》、《忍者龜》的動畫界「一哥」意馬動畫工作室（IMAGI）2010 年清盤，香港動畫人才流散，本地動畫圈一直維持這種「艇仔」埋班的運作模式，每次開展 project 等同全新挑戰，設計、製作、營銷、推廣，所有都推倒重來，費時失事，也沒有持續營利的可能。
這也是為甚麼 Tommy 一直形容，本地動畫圈產業仍未成熟。他以日本為例，創作人寫了提案，找到投資，隨時可找到不同部門專才，組成製作委員會，作品由構思到後期生產周邊、推廣，以至回報方程式的計算，都有範本參考，「好多人已做好一條路軌，啪架火車落去，我隨時上一架，就可以去到目的地。」
香港沒有火車，有的只是一艘艘在大海迷航的「艇仔」，所以崔氏經常說，「做動畫永遠不會是一個人的戰爭」，這句話放在香港動畫圈尤其貼切，「以前話同行如敵國，我不覺得我們這代是這樣，大家會互相幫助。」
想入屋，就做囉
Haze 講笑說，當初接下〈信之卷〉project，全因 Tommy「威脅」，「佢大我話，『你唔做我都唔做㗎』」，但他覺得，難得有「周圍都係」的 Mirror 成員肯做全動畫 MV，這是令香港本土製作動畫「入屋」的難得機會，「咁不如珍惜呢個機會，就做囉。」
他比喻：「其實動畫圈情況，有啲似廣東歌未返來（復興前）那種狀態，有好多 indie 嘢，只是差了一點機會或資源，動畫圈 somehow 要把握的，就是機會。」
MV 製作要求的時間和資源很緊絀，崔氏兄弟形容最誇張那次合作，要在 48 小時內完成 lyrics video，但即使如此「玩命」，抱着想推廣本地動畫「入屋」的信念，他們還是一再願意接下工作。
然後也在種種限制下，找到堅持下去的動力，「自肥」是其一。創作〈信之卷〉時，AK 團隊只提出一個關鍵詞：數碼暴龍。於是，在這個基礎上，他們同時致敬其他日本動畫，如《亞基拉》、《海賊王》、《小魔女DoReMi》；鍾情本土文化的他們，又私心決定把 MV 場景設定在銅鑼灣街頭。
Tommy 說，過去坊間常有誤解，覺得動畫製作成本比實拍低，實情是動畫製作費時又耗神。以 2D 動畫為例，一秒 24 格，數分鐘影片動輒已需用上至少數千張畫，未計前期構思故事、分鏡、場景、角色、動作設計，運鏡剪接，後期再潤色、配音配樂等人手和時間，成本分分鐘比實拍更高。
趕作品的時候，不眠不休一兩日是等閒事，「好多人都捱到手痛腳痛腰痛」，Tommy 苦笑。記者見證訪問當日，Tommy 和 Haze 碰頭第一句問候，就是關心對方最近有無時間睡覺。「Haze 你幾多晚無瞓覺？」「我瞓好多啦，有次瞓咗成日，成 20 個鐘，痴線。」
他們說，〈信之卷〉作為 Mirror 成員的作品，歌手本身號召力足夠，提供的資源和時間已相較過去充裕。但長遠而言，這樣的例子可否成為改善動畫師待遇的範例，仍有待觀察。
Haze 就苦笑分享，做完〈信之卷〉後，收到查詢，「佢話『可否做返同樣的 style』，但價錢可能低 20 倍；或者同我講做 30 秒，但可能得十幾日。聽到我都嚇死。」他說，收到這類電話，不但不視為工作機會，甚至更加「侮辱了我們在做的事」。
唔知呀，試左先
Tommy 和崔氏兄弟，入行都有七、八年，見證過行業龍頭逐間停業，人才四散海外，缺乏資源又不受大眾重視的行業寒冬。近年卻因疫情令實景拍攝困難重重，全球各地動畫公司反而乘勢而起，如 Tommy 就獲邀製作英國歌手 Jess Glynne 聯同電子組合 Snakehips 發布的〈Lie For You〉動畫 MV。崔氏兄弟也說，疫情期間，公司的工作不減反增。
他們又認為，市場已察覺動畫的潛力，如前年日本動畫師出品， NESCAFE 主打港式情懷的動畫廣告大受歡迎後，廣告界也願意嘗試更多動畫內容，「大家突然覺得，香港人接受到動畫廣告，可以 go viral。」Haze 說，〈信之卷〉亦是進一步向廣告界展示動畫潛力的契機，並證明像 NESCAFE 廣告的質素，「本地動畫創作團隊都可以做到」。
Haze 回想，入行以來一直面對很多質疑聲音，「有觀眾會 name 我們的作品未夠質素、未夠班，又會說『無資源，做乜鬼』，成日都有咁嘅 challenge，不少人會看不起我們，或者覺得（動畫業）都無咗，為甚麼還做。」
或許就是在曾經的動畫荒土中，如 Tommy 說，仍一直有火苗在堅持燃燒。近年不少本地動畫師在國際舞台嶄露頭角，如去年入圍金馬獎「最佳動畫短片」的張小踏（Step C）《極夜》、Tommy 的《世外》，江記《離騷幻覺》等，外界開始期望本地動畫可以走向世界。對此，Tommy 和崔氏未敢輕言樂觀。面對產業結構不成熟、人才流失、大眾認受性和資源限制等問題，本地動畫界要發展，仍有一段長路要走。
「我們大家都好努力，去 build up 緊（個行業），做大個餅。」他們認為，唯有出現更多具規模、可持續營利的作品，才有空間令資深動畫師留在業內，和讓年輕動畫師入行。
Haze 續說，「我哋可唔可以製造到空間，畀呢班苗頭繼續成長，係我哋呢代動畫師要考慮的問題⋯⋯一路開墾，一路生存下去，這是我們這代動畫師的使命。希望在我仍活躍的年代，做到可以令動畫師說出『我們以動畫維生』，令做動畫起碼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。」
本地動畫是否可以順勢而起，發展出成熟的市場結構和產業鏈，他們都只說「唔知呀，試左先囉」。崔氏的 Long 說，〈信之卷〉MV 結尾的一段話，也是他們想對自己說的。
「記得小朋友嗰陣的自己嗎？佢依然繼續相信，相信有一日會進化。由勇氣開始，用希望延續，去成為更好嘅自己！」
文／丁喬
攝／Nasha Chan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