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年已到，《飯戲攻心 2》上畫了。前作於 2022 年下半年上映，票房大收七千多萬元，意外登上香港華語片票房史上第三位。那幾個月，台前幕後跑勻全港戲院，辦了二百多場「馬拉松式」謝票，不少畫面都深深烙在導演陳詠燊腦海。例如有次六位主角齊集元朗某商場中庭，慶祝票房邁向七千萬，數以千計市民湊熱鬧圍觀，如今回想他還是不禁「嘩」一聲。
但更難忘卻是某次謝票收到廿來歲男生遞上的信件，對方用稚嫩字跡分享自己的故事 — 其實近年生活很不開心，甚至想過輕生，但看完《飯戲攻心》後，覺得很快樂，也覺得世界有希望。最近跟朋友打籃球，入波後男生還會借用戲中阿 Meow（林明禎飾）的招牌手勢來慶祝。
讀完信，陳詠燊幾乎哭出來：「做創作的人求咩啫？求可以令世界更好之嘛。」
前作：劇本信仰之達成
《飯戲攻心》一和二之間，其實有一個舞台劇版本。陳詠燊當時在場刊「編劇的話」形容，《飯》劇本的命運，是他廿多年編劇生涯中最難掌握的一個 — 早於 2020 年 3 月完成第一份分集大綱，原先打算拍短篇劇集，但大綱交到相關機構後便石沉大海，接著再拿到幾個媒體推銷，同樣被拒。
直至遇到安樂電影公司老闆江志強，對方隨意問起有沒適合的喜劇電影劇本可拍，他在會議室把曾經想過的喜劇故事逐一數出來，沒一個獲完全認同。無可奈何之際，唯有將自己認為一點都不適合變成電影的《飯戲攻心》故事說出來，豈料江志強說：「這個可以。」
之後的故事大家都知道。《飯》原本於 2022 年農曆新年上畫，但因疫情推遲，到同年 9 月才上映。看似不幸，卻又剛好承接大眾對《緣路山旯旮》《明日戰記》等香港電影的討論熱潮，正式上畫後票房急升，最後收七千多萬，成了陳詠燊口中「人生中最受到大家寵愛的創作」。
成績理想，作為導演兼編劇，陳詠燊有點意外。雖說已做了廿年編劇（首個劇本是 2001 年《常在我心》），但他早期大部分作品都是跟師父馬偉豪合寫，就算寫得不好，對方也會修改。到 2018 年獨挑大樑拍《逆流大叔》，故事也改自舊劇本，於是由《逆》上畫後到《飯戲攻心》面世前，他曾陷入自我懷疑：「有個階段是覺得，自己連一個完整劇本都唔識寫，究竟我係咪真係寫到好睇的故事？」
陳詠燊形容，有段時期香港電影人創作喜劇的方法是用「圍度」，「總之圍埋一班人（編劇），一人講句好笑的，就寫了。」他卻相信好的喜劇不應流於盛載幾句好笑的對白，反而應有基本的起承轉合、人物間的衝突矛盾，笑點則正正來自不同價值觀的碰撞。終於到創作《飯》的時候，陳詠燊把自己相信的一套都放進去，「它是我自己在劇本上信仰的達成」，到最後票房理想，觀眾喜愛，「其實是對自己能力上幾大的認可。」
不見好就收？香港需要系列電影
但要拍續集，又是另一層挑戰。近日編劇家協會刊出《飯戲 2》編劇的話，陳詠燊直接道出那種兩難：「做上一集的模式，怕觀眾覺得重覆方程式；試新方向，怕觀眾覺得失去了原有味道。應該怎樣做才對？」
甚至《飯戲攻心》開拍續集的消息去年一傳開，不少網民已經質疑：為何不見好就收？作為導演，陳詠燊自然不便留言回應，但內心覺得批評並不公道：「你行過留低一句清高的說話梗係易啦，又唔係你做，但電影圈每個人都有血有汗，是真的血汗錢，點解我們不可以拍一齣好睇的續集？《無間道 2》都好睇，Godfather Part 2、Toy Story 2 也好看，Batman 續集好過第一集添啦！ 」
他續解釋，承接上集的成功，開拍續集、系列電影其實有助建立觀眾市場。「我們經常說，要救香港電影，不是靠一兩套戲好睇，而是要有返個市場。要有健康的市場，就需要一些能夠有系列的電影，有一定的 IP (Intellectual Property，版權)，市場就可以營運到。」他舉例，荷里活電影工業就有大量系列電影，推陳出新，其中一個原因當然是有利可圖，但拍戲不是請客食飯，電影公司賺到錢，才有餘力願意投資一些擺明會虧蝕的作品，讓創作人作新嘗試，「如果套套都是拿基金去拍，拍完一鋪就冇咗，或試完又蝕 500 萬，那這個就不是一個市場了……既然現在難得有個牌頭可以拍到系列，那當然去做。」
「尤其是我們商業片，在某些清高的觀眾角度，是原罪嘛。」陳詠燊續道，「笑片也是原罪…而我是拍商業笑片，你諗下嗰件事？（觀眾）留言一句「唔好笑」佢就贏哂了。所以從來都知道是難的，但既然希望市場可以振興，咁唔可以缺少商業喜劇，咁我們就去做囉，用作品說話囉。」
把故事和氛圍延續下去
那如何承接《飯戲 1》故事繼續創作？挑戰接踵而來。
前作用五餐飯來敘述一間屋三對人的故事，這次陳詠燊為自己定下的框架，是用三個婚禮去講完《飯戲》一家的事。雖有「遊戲規則」，他強調，續集以人物發展為主導，「大家邁去那個人生階段，或喜劇的處理方式、內心挖掘的深入程度，都已經不同了。」
《飯戲 1》主線是大佬和二佬喜歡同一個女生而引發的衝突，屬於家庭內部問題；到了續集，二佬三佬各自步入婚姻，內部問題看似已解決，準備團結地迎接外面來自大家族的紛擾，但中途又發現，要解決外面的問題，最核心還是要先面對內心真實的想法。「這個寫法，已經跟第一集有頗大分別。」
當然對觀眾來說，更大分別在於飾演大佬的黃子華未有參演續集。陳詠燊坦承，劇本頭兩稿還有大佬的角色，但其後得知黃子華不會參與，創作方向需要調整，他反問自己，「就等於我們心靈上很重要的一個人要缺席了，這五個角色會變成怎樣？」有些影視作品會刻意迴避缺席的角色，當他不曾存在過，但陳詠燊不想這樣，「缺席有缺席的寫法，你見我套戲沒有迴避，角色們都照提住他，因為他們真的是一家人，他（大佬）的身份仍然在這裡。」
劇本改好了，陳詠燊再找齊戲中幾位主角坐下來詳談，解釋黃子華缺席及故事修改的方向，再問大家能否接受，又有沒信心繼續演好這角色。最初林明禎的反應比較大，畢竟「阿 Meow」是大佬的情人。「很老實，我跟明禎傾了一些時間，她初期有擔憂的，但我告訴她，修正方法就是缺席有缺席的寫法，當你心愛的人缺席，你就會覺得，那我自己在這頭家代表什麼？」終於說服了「阿 Meow」，也有了《飯戲 2》。
而對陳詠燊來說，能齊集五位演員延續《飯戲》故事，也意義非凡，因為整個團隊真的像一家人。「上一集有些觀眾很喜歡，其實不純粹因為所謂好不好笑，而是喜歡個氛圍。有看了很多次的觀眾跟我說，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進戲院再看這部戲，自己都好像進入了這個家庭一部分。」
「難得我遇到這班演員，他們幾個建立到一種很單純，甚至肉麻地講，單純的愛。這個氛圍是好看的。那不如我再做一次這個世界出來，大家可以回到那個世界，感受那份單純的愛，這個是很難得，太難得了。」
寫喜劇給香港人一個情緒出口
有評論指出，《飯戲攻心》的成功又跟社會情緒息息相關，畢竟其主題「家」和「去留」，是「這一代香港人的關鍵詞」。無論片中對白「打開門，行出去，行遠啲」、 「屋企人喺邊，邊度就係屋企」，以至片尾〈還是覺得你最好〉一響起，出現的香港夜景航拍畫面，似乎都說明了這件事。
陳詠燊則說，從不刻意在作品回應香港什麼。「如果我要咁做，搵哂全年發生過的事，每樣點個題就得啦…但咁就唔係誠實的創作，我不太想咁做，我點都想服待咗我原本想講的故事先。」但如果那些對白產生一種異曲同工的效果，他也覺得是好事。「大佬的離開，打開門、行出去、行遠啲，同香港有人離開，真係對應到喎。」
「你感覺到這種香港的氣氛…我自己對這個社會都有看法，到我創作的時候，有無下意識滲到落去，或者對白上有些異曲同工？我是一個香港人，咩人拍咩戲，我點拍都會有香港的味道。」
陳詠燊又提起，續集尾聲二佬面對眼前杯盤狼藉時，說的一句對白（「唔緊要呀，仲有好多人喺度，再嚟過囉」），「你話係咪有更多的意義呢？但（那句對白於）那一下婚禮又真的有這個意義，我又沒刻意要描寫，只是個戲行到那裡，我覺得應該要咁樣寫。」他眼中，這才是「最誠實的創作」，「我不想度到很明顯，因為我很怕太離地象徵意義那種。所以都是跟著人物行。」
有說愈不快樂的時代，喜劇的需求就愈大。在香港寫了廿年喜劇劇本的陳詠燊則說，自己愈來愈相信喜劇的力量，「我們不開心時都會搵套周星馳睇，令自己開心返啲，但近年（喜劇）少了，不如都拍一啲，大家繼續有得睇……既然有能力，為何不拍來令大家笑下呢？」
他認定任何地方都需要其本土的喜劇，一來因為本地出品才能引起觀眾共鳴，「我是香港人，就寫個地道香港 gag」，二來也希望能給觀眾一個情緒出口，就如《飯戲攻心》可以令一個廿歲少年重新發現世界有希望。
「當然《年少日記》好睇，《白日之下》好睇，我也很喜歡，但喊完都笑下啦。我們經常說要百花齊放，既然已經有一些很出色的導演拍某些類型，又不是太多人拍喜劇，那不如我拍吧。」
文／阿果
攝／Nasha Chan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