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|《燈火闌珊》張艾嘉:世界在變,走下去才有機會到出口


由「四字幫」新晉導演之一曾憲寧創作的電影《燈火闌珊》,講述了張艾嘉飾演的「美香」,在做霓虹燈師傅的丈夫鑣叔過世後,執着於完成丈夫的遺願,去學做霓虹燈牌的故事,沒有驚天動地,只有沉穩平實的執着和思念,成為張艾嘉時隔 36 年再次金馬獎封后之作。

人稱「張姐」的張艾嘉,今年 69 歲,從影超過 50 年,喪夫喪子的悲慘角色不是沒演過,她說《燈火闌珊》最打動她的,是霓虹燈。雖是台灣人,成長和從影之路卻與香港淵源甚深,年少時尖沙咀海傍望向中環,綿延到銅鑼灣的聖誕霓虹燈飾,在她記憶裡仍璀燦如昔,世界每時每刻在變,霓虹燈正面臨被全面清拆的命運,「對於它的消失,除了感嘆,更是一種懷念。」

疫情三年,她多了時間在香港生活,觀察着世界劇變,形容劇本出現得正是時候,一個講述霓虹燈消失的故事,與喪夫的女人一樣,都是經歷轉變和失去的過程,「不要說香港,全世界都在轉,霓虹燈無咗,replaced by LED;戲院愈來愈少,因為大家在家看 Netflix。後生仔做緊的事,和我們的年代,有好大好大的轉變。當我們在轉變中繼續生存時,應該怎樣走下去?」

《燈火闌珊》劇照

失去同時尋獲

「搵我好容易㗎咋,太容易了。」張艾嘉近年與不少新晉電影人合作,也樂意互相交流,提起和新導演曾憲寧合作的緣分,她說可能是其時身兼編劇家協會副會長的監製陳心遙從中拉線,詳情忘記了,只記得當時覺得劇本「幾得意」,是雙向比喻,用霓虹燈的消失和丈夫的離開,講「失去」:「好多新導演第一部戲會講成長,導演用這比喻把家庭和社會發生的事對照,令這個故事是有層次的。」

決定接拍後,張艾嘉開始揣摩「美香」這個角色,沒有呼天搶地,情緒的展現在細瑣而平淡的日常,洗衫、打掃、煮飯,或臨睡前亮著一盞小夜燈。谷德昭在《爆谷一周》訪問張艾嘉時形容,對方把中年喪偶演出了「少女感」,張艾嘉解釋,她只是順應角色的情緒,「(美香)由後生結婚到老公走,老公都係錫住佢,有少女心係因為佢不嬲都有少少 spoiled,一個好小女人的視覺。」

《燈火闌珊》劇照

把沉重演得輕,輕盈中卻有力量,張艾嘉這樣理解:「她是一個希望自己可以走出悲傷的女人。」面對突如其來的轉變,丈夫離世,女兒也即將移民澳洲,這個角色被逼站在人生轉變的路口,同時發現自己對丈夫的心結,「為何她如此執著,即使明知是假的,也要去完成丈夫的所謂遺願?因為,她對老公有一種抱歉。老公一直錫住她,以至於到最後她才知道,對老公有很多的不理解。」

故事中的美香,在最難過的時刻,由於迫切需要找方法釋放情緒,選擇了拼命抓住丈夫的「遺願」— 重造某個不知名的燈牌。她焦急於尋找答案,學習、製造光管,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另一件事裡,不停地做呀做,衝呀衝,直到某刻驀然發現,走過崩潰和破碎的幽谷,失去和擁有原是一體兩面,「(美香)雖然一方面失去,但同時也在找到,例如更明白她老公,曾經存在的珍貴;找回同女兒的關係,即使彼此的結仍要時間去梳理;又突然遇到個莫名其妙的小子,可以互相安慰對方的一種友誼。」

「她在失去中,也給了自己一個機會,去得到一些東西。有時放手,會得到別的甚麼。如果她一直只是在家抱住個龕哭,就永遠都走不出去。」

張艾嘉(攝:Nasha Chan)

最難放下是無形之物

人要在破碎中找出口,那麼一座城市呢?《燈火闌珊》開宗明義記錄日漸寥落的香港霓虹夜景,導演和張艾嘉也不止一次在訪問中提到,霓虹燈才是電影的主角。整個訪問裡,張艾嘉最雀躍的時刻,是回憶令人目眩神迷的聖誕夜景,那時還沒有 LED 燈,維港兩岸所有大廈外牆掛滿豔麗的五彩霓虹,她說了好幾遍,「九龍望過香港,一定靚過香港望九龍」,還怕年輕人不信,反覆強調:「好靚,真㗎,你上網 search 下」。

定過神來,時光荏苒,豔色逐漸黯去,街上霓虹拆一塊少一塊,張艾嘉說,其實沒有太大的不捨和感嘆,更多的是接受,「城市隨着大環境轉變,也是一個很自然在發生的事,無辦法。」活到她的年紀,已學會把懷念放心裡,「一定會有懷念過去的時候,見到某樣東西,會突然有舊記憶出現,都是 part of your life。」

某程度上,選擇用創作去面對霓虹燈消逝的導演曾憲寧,可能更像戲中的「美香」。曾憲寧曾在個人專頁寫下,講霓虹並不是為了懷舊,而是在思考,當冠南華、南昌押、大同餅家,一個個招牌消失,除了打卡傷懷,人們是否忘了在失去的痛苦中擁有再創造的能力?

「我無法阻止霓虹招牌被拆,但我可以拍一部電影,以實拍、CG、歷史片段、重造霓虹實體的方式將它的璀璨在光影世界中再現,讓它永遠留在影像世界與觀眾心中。城市裡的霓虹能被一夜拆掉,人生也會在一夕間戛然而止,但心中的光與愛卻能永恆不滅。」

《燈火闌珊》導演曾憲寧

除了電影,民間也有「霓虹黯色」文化記錄計劃、社區專頁等關注以不同方式保留霓虹美學的組織,大家都在用「做點甚麼」的方式面對消失。誠然,有形的事物,失去就難以重塑,但如張艾嘉說,「我愈來愈不會執著於一些有形的東西,我想,人生始終最難放低的,是無形狀的事物。」

無形狀的事物,比如回憶、感情、關係,或許最終能在轉化中重生,重要的是,「要知道如何讓它來,又讓它走。」

電影無可取替

張艾嘉與飾演亡夫楊燦鑣徒弟 Leo 的新生代演員周漢寧有不少對手戲,周漢寧演出自然生動,更憑此角色入圍今屆金像獎最佳新演員。周漢寧說,本來擔心自己的表演能量太滿,和作品不搭調,後來導演對他說,正是想用 Leo 的角色來調和返套戲的節奏,他才放下心。

周漢寧(攝:Nasha Chan)

周漢寧小時候為麥兜電影演唱插曲《教我如何去小便》,後來從演藝學院畢業,演過 ViuTV 劇集《教束》,這次在《燈火闌珊》首度擔正,演繹一個用嘻哈和吊兒郎當,掩飾內心傷痛的角色。他形容,和張艾嘉的合作讓他感受到創作的快樂,「同張姐一齊拍攝個狀態好鬆,令我可以好舒服、專注但不是緊張地投入個戲度。」

近年張艾嘉常和新晉電影人合作,但她說接戲的原則仍然是,自己是否能夠對作品有貢獻,和是否能夠享受個過程,同時可以有點得着,「新導演多數對我是無限制,不是說他們不敢 — 哈哈,我覺得他們在等,我可以拿甚麼出來。」例如《燈火闌珊》,她在前期就劇本向導演提很多意見,到真正開拍後就不講太多,而是盡力去理解每場戲的意義,用情緒去帶動對手,「當我做到,對手只要接到個感覺,好自然都可以做出反應,只要 deliver 到對的情緒,it’s good。」

《燈火闌珊》劇照

七十年代起活躍港台電影圈,大半生做電影,張艾嘉一路走來,早已認定,「電影是我一世的工作」,所以她總是思考還能學甚麼、貢獻甚麼。在成為今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得主的台上,她感嘆霓虹燈的消逝,也說出一番深怕電影被取代的感言。那是她近年實在的感受,串流平台興起,戲院也開始慢慢變少了。以前是電視人擠破頭想做電影,現在卻看似是電影人才反向往串流、電視劇裡去,「我就開始一路都思考,電影個 charm 在哪?」

張艾嘉有她小小的執着,就是多年來很少出演電視劇,原因很篤定,「我想保留自己畀大銀幕。」每次在大銀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,她總是為身為電影工作者而驕傲。對她而言,就算家中影音設備再好,仍無法取代大銀幕的魔力,「我們做電影的人,尤其做所謂低成本作品,很明白花了多少心機做電影。我們希望電影裡面,每一個聲音,每一個音樂的 note,每個人的表情,都有存在的價值,都希望你聽得到。」

在電影院裡,house light 熄滅的瞬間,跟全場觀眾一起走兩小時的異世界旅程,「所有一切,是一個流動式的,感情的溝通,是 romantic 的一種感覺。浪漫不是兩個字,浪漫是一種 emotion,我希望如果大家可以找回去大銀幕看電影的浪漫。」

如今不止是網絡、串流平台,人工智能的興起,也為包括電影在內的所有創意行業帶來挑戰,張艾嘉好多年前已有受日本 Cybergirl Nicky 啟發創作的《想飛》,近年也一直留意科技在行業的運用發展,她提到有外國平台會用數據、方程式來剪片,計算好每隔多長時間要有高潮位,「用這種方法時,其實你並不了解這部作品,(它)是個甚麼 mentality?是用 formula 去做,你又怎會…唉…」

說到這裡,她嘆了好長好長一口氣,甚至還頓了幾秒,才續道,「是不同的,始終我都希望 —當電影人可以明白電影和其他選擇的 difference,電影應該會更加 interesting。」

攝:Nasha Cha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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