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正義迴廊》上畫一個月有多,票房已達 3,000 萬,以一部有血腥暴力場面的三級片來說,反應相當理想。環顧坊間評論,除了稱讚電影劇本對 2013 年大角咀肢解慘案的高明改編,亦有不少人欣賞戲中演員的發揮 — 且不限於個別主角,而是如影評人家明所言:「影片整體演出是大滿貫的勝利。」
大家難免好奇,在一部電影裡,究竟為何能夠出現一場整體勝利?
電影結尾,黑底白字的字幕慢慢往上滾動。一些觀眾發現,芸芸名字裡有一個罕見於香港電影的工作崗位:
演出指導
ACTING COACH
毛曄穎
Wing Mo

由幼稚園班房到電影片場
毛曄穎近月當上母親,兒子剛剛滿月。訪問期間,她身後的房間不時傳來嬰兒哭聲,初為人母的她笑著說:「裡面那個是現在我最常觀察,思考該怎樣應對的演員,哈哈!」
她現為自由身舞台劇演員,與在《正義迴廊》飾演「唐文奇」的麥沛東是演藝學院同班同學。畢業幾年,一直參與「前進進」等劇場演出,電影電視演出經驗較少,觀眾最記得的,可能是在 ViuTV 劇集《I Swim》飾演老師「Ms Chu」一角。一如許多自由身演員,毛曄穎也兼任戲劇老師,但教的多是幼稚園學生。因此,當天收到《正義迴廊》導演何爵天電話時,她的第一反應是:「我最近教幼稚園咋喎,你肯唔肯定呀?」
當對方說明,想邀請她為一部電影擔任 acting coach,話筒另一端的她更是不知所措:「超淆底,第一時間想推的,還不斷 suggest 其他人,如果搵 acting coach 有好多比我更好的人選 — 搵彭秀慧、梁祖堯,唔好搵我啦!尤其是開戲,唔講得笑嘛。」

那為何最後答應了?只因她與何爵天、《正》監製翁子光於電影文化中心相識多時,得知他們拍戲資源不足,籌備時間亦很有限,作為朋友,搭搭膊頭就幫忙了。最初導演給她的定位很簡單,只是為葉蘊儀提供指導。葉在戲中飾演一個「師奶」陪審員,要講一段長長的獨白,但她近年甚少拍戲,沒信心能應付,經商量後導演安排毛曄穎跟她分析角色,研究怎樣演好那場戲。
毛曄穎雖未做過電影的 acting coach,但消化劇本、研究演繹方法,都是她的專長。「等如我以前做的演員功課,都係咁做。」直至後來監製跟她說:「反正都幫手了,不如不止幫葉蘊儀,你多來片場吧!」她硬著頭皮答應,但心裡卻有無限猶豫和忐忑。
第一天踏入片場,碰上主角楊偉倫(阿卵)接受「蕭生」面試那場戲,她十分緊張。她不是沒有演出及拍攝經驗,但掛著「演出指導」身份,卻是第一次,甚至不清楚「演出指導」應該做什麼。「我嚟做咩呢?死喇,其他人見到我會唔會懷疑,『點解呢個人喺度,跟住監製?』好似好奇怪。」
倒是翁子光為她壯膽,周圍向現場工作人員介紹:「她就是我們的演技指導,會給我們意見…」

教戲不如觀察
毛曄穎接觸的第一個演員是葉蘊儀,言談間她發現對方最需要的,其實未必是「指導」,而是信心。
「她有經驗,但無信心,因為很久沒演出,要熟習。」毛曄穎先叫她把台詞讀一次,看她怎樣理解這段對白。「大部分演員,無論是素人、很久沒演出的人,見到一段台詞,好正常地會加入自己的做法。」例如要演一個惡人,有些演員自然會用某種粗魯的語氣,再加上拍枱等小動作,葉蘊儀也一樣。於是毛曄穎要做的,不是由上而下的「教你點做戲」,而是清空、還原 — 叫對方嘗試無前設地讀一遍,「要先做到乜都無,然後才慢慢加嘢。」
過程中她摸索到,要做好「演出指導」的崗位,關鍵也不是「指導」,而是「觀察」 — 看演員有何特質,演戲又有甚麼習性,接著才提供方法,讓對方慢慢貼近角色,做好眼前的戲。
「有人習性係無信心,成日問『我得唔得架』;有些人的習性是好肯定自己做法,『一定係咁做』,喊就咁樣喊。我同每一個演員的互動,觀察佢本身習性係乜嘢,再作調整。」

她在片場待了很多天。有些新演員,例如莊韻澄、盤菜瑩子,缺乏正式演出經驗,但在戲中有重要戲份,正式拍攝那場戲的幾天前,導演已特地安排毛曄穎介入,跟演員做好準備。到了現場要拍攝一些牽涉大量特約演員的戲份,如不同專家證人上庭作供那一幕,導演會請她即場與這些演員進行排練,準備待會演出。
何爵天向記者形容,那場法庭戲,不少「證人」都是首次做戲,因此怯於表演,例如其中一人正職賽馬評述,「佢係講馬啫,未必識得表演。」以往做法通常是導演跟演員排練,但拍攝時間緊逼,且人數眾多,實難以安排事前綵排,交予演出指導即場為他們預備,就合適不過。「到時候拍攝,他們已 pick up 了(角色),打了好好的底樁。」

這些特約演員早上到場,下午就要演出,短時間內如何「入戲」?毛曄穎的方法是「減」。「好多人會因為自己在演戲而整色整水,例如佢知道有鏡頭在拍,會(用彆扭的語氣)問『你今日食咗飯未呀~』因為佢覺得演戲是這樣,要『演』的。」假設角色是一個要上庭作供的醫生,「當你好刻意用『醫生』的態度講嘢,有時又出事,因為你唔會遇到一個醫生講嘢同平常人好唔同。」所以關鍵是要理解自己所演角色,移除前設,「叫佢做返個正常人。」
確定對角色理解無誤,要演好戲,下一步是跟其他角色,以至現場環境有 interaction。「那個是『法庭』,你不會 un 住腳做專家證人,也要跟律師有交流。」毛曄穎形容,「讀對白」跟「進入角色說話」的關鍵分別在於,後者跟別人有交流,「唔係自己一個讀,唔係背出來。」
一個演員,只要清楚自己戲中的處境、身份,做戲時跟對手有交流,其實已很足夠。「唔需要同佢雕花,如果雕到大師級咁,成套戲突然有個證人『演技大爆發』,反而會好怪。」好作品不需要人人都發光發亮,重點是每個角色之間如何協調。當每個演員都恰如其份,才能成就好戲。

替演員與角色搭橋
坊間不時有些聲音,批評某某明星「唔識做戲」,毛曄穎每次聽見這些說法,其實都不太舒服:「究竟係佢唔識做戲,還是只是佢未搵到自己跟角色、跟那場戲的關係?」
她會想起自己入讀演藝學院前,同樣「不懂做戲」,重點是經過訓練,有辦法找到演員本人與每次演出角色的橋樑。這正是她眼中「演出指導」的真正任務。
聽起來很抽象?毛曄穎徐徐解釋,為何演員與角色之間要建立起「橋樑」:「專業演員不能單單演自己,有時要演 5 歲細路女,演 85 歲阿婆,你同個角色差距好遠,要做好多好多功課,令自己同佢愈來愈近,直至觀眾相信,你就係(你所演的)那個人。」這就是演技。
問題是,如何建立那座橋樑?資深演員駕輕就熟,但資歷較淺或不慣演戲的,便需要別人從旁協助。像葉蘊儀戲中那段獨白,外行人或以為義正詞嚴地演繹就可以,但毛曄穎會問演員:人生有否遇過類似的情況,有種「不行了我一定要出聲」的感覺?「可不可以搵返這段記憶,將那個質地,擺落個角色度?」
又例如一直被視為性感女神的莊韻澄,這次要飾演主角的表姐,毛曄穎觀察到對方是個需要理性而透徹地明白角色設定的演員,於是在排練時不停向她發問,要她代入角色來回應,「當你同別人不斷對答,你就相信了自己是那個角色,說話會實在好多,不會一開口就虛。」
「演員同角色之間的橋樑,有時喺『呢度』。」毛曄穎指指腦袋。

但要建立兩者連繫,又不一定只靠理性認知。例如在《正》飾演記者的盤菜瑩子,有一場重要的大哭戲份,毛曄穎除了跟她事前做好角色 backstory 的功課,例如看一些會勾起情緒反應的片段,到拍攝當日 roll 機前,還跟演員一同在片場原地跑。
你沒聽錯,是跑步。
原理是這樣的:「如果你想好快演到一些激動的情緒,咪 prepare 身體去返那個情緒會有的反應,例如激動時會心跳加速,出汗,所以如果你已跑熱個人,出緊汗,有血液的流動,進入那種情緒就會容易啲。」
毛曄穎以前也被要求過一 roll 機就流淚,於是開拍前她不停地跳跳跳跳,然後就哭得出來了。

何爵天坦言,身為導演,他會追求一場戲的效果,卻未必能像 acting coach 一樣,掌握令演員達成這些效果的方法,「例如我會追求盤菜喊,當然事前可以同佢傾好多,但都要有方法令佢喊到。而 Wing Mo(毛曄穎)可以用她的個人經驗,對於每個演員的特質,她比我更清楚。」
金像獎不設獎項的崗位
「演出指導」這個崗位,在香港電影其實很罕見。留心看片尾 roller,往往只見「動作指導」、「美術指導」、「服裝指導」、「聲音指導」,絕少有「演出指導」。
翻開娛樂版,不難發現一些備受重視的年輕演員,接拍電影前,會先被安排上戲劇班受訓,鑽研角色,準備演出,但這些戲劇老師,通常不會陪他到片場,更遑論坐在導演旁邊,一同睇 playback,就演出給予意見。
於是,拍攝現場指導演員做戲的責任,就落在導演與副導演身上。可是,一來像何爵天所說,不是個個導演、副導演都掌握指導演技的方法,二來毛曄穎亦在現場觀察到,導演經常有更多更重要工作要處理,「佢要睇成個調度嘛,咁多 parties 要控制,台燈聲所有嘢都係佢一個人睇,不可能只睇演員演出係點。」

既然如此,香港電影為何一直沒有「演出指導」?曾在多部電影擔任過副導演、場記的何爵天認為,一來這是因為影圈的傳統想法:「有大星嚟,唔通由你個𡃁妹來教佢做戲?會有這樣的抗拒,除非那個人(演出指導)好有 reputation 囉。」由此引申 acting coach「缺席」的另一原因:「要 acting coach 好有名氣,你又冇錢請佢。」說到底,還是資源問題。
但他仍然希望,未來有更多香港電影為「演出指導」留個位置,尤其是較多新演員參演的作品。「好多新演員不是不想做好,而是沒人告訴他怎樣做好。如果現場有人在 cut 機、整妝、等埋位時,跟他們排練,令演員在狀態中,而不是一 cut 機就打機、傾計,對他們的表現有好大幫助。」
在《正義迴廊》片場發生的,某程度上是何爵天心目中的理想:演出指導分頭行事,助演員進入角色,為演出打下基礎,到正式拍攝時,「作為導演,我就用這個底樁再修正、微調,在現場執行。」

因為懷孕、分娩、坐月,毛曄穎不多參與《正》的宣傳,但對於坊間對電影的評價,特別是對演員演出的欣賞,她絲毫不感到意外 — 原因是她在現場早已見識過,整個劇組對戲劇是多麼有要求。
「阿天同阿翁一直希望演員能做到一些 organic 的演出。」所謂 organic,即不止是預設的做法,而是演員經過碰撞、互動的反應。「拍攝現場通常係,『我要 A,你即刻做 A 畀我,唔好講咁多嘢』,但他們不介意拍攝時間長,會給機會演員去撞,甚至乎會因為演員演出而就機位,嘗試 take 到最 organic 的部分,好難得囉。」當劇組對演出有要求,台前幕後彼此就建立信任。毛曄穎不止一次聽到主角阿卵和麥沛東跟導演說,「我信你呀,你話好,我就知道係好。」
對戲劇以至藝術有所追求,通常意味著演員要用不同方式多演幾次,拍攝時間也會因而延長,但大家好像都不介意,她當然知道這不是常態,「就算舞台劇都唔係套套係咁……在某些工作環境,總有些人少要求,有些人多要求,但呢個劇組係全部都好有要求。」
她想起,戲劇最美麗之處,正在於真實而不刻意的碰撞、互動。
「點解大家鍾意睇小動物、BB 仔、細路仔?因為佢好真實,沒有造作的成份;一個人在舞台上,沒有剪接,講一段對白,只要夠 organic,夠真實,都好好睇。」
「因為每個人對演戲的要求都在同一 level,所以到最後,那個大滿貫先會發生。」

文/阿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