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初鍾雪瑩憑《殺出個黃昏》一舉提名香港金像獎「最佳新演員」、「最佳女配角」,但其實競逐獎項的電影中有四套她都有份演出;無獨有偶,近月港產片輪住排期上映,又是一連四部都有她身影:《失衡凶間》在商場扮鬼、《猛鬼 3 寶》的片場真鬼、《深宵閃避球》的邊青少女,以及《正義迴廊》充滿叛逆感的陪審團成員。
加上電視劇、MV 演出,填詞人⋯⋯演員時是鍾雪,填詞時是鍾說,彷似無限分身,老是常出現。「咁啱係呢期咋!」她忙澄清,幾套電影都是她前年辭任商台 DJ 後,幸運接到的角色,一口氣拍下,剛巧都在這時候上映,之後已無貨,「清倉大減價,無晒庫存喇。」
大學讀傳理系,畢業做 DJ,後來在大銀幕嶄露頭角,看似是轉型,只有她知道其實從小已認定電影夢。成長在每日煲碟的家庭,大個才驚覺「原來唔係每個小朋友在屋企都係睇戲?」人生被電影滋養,失意、孤獨、患病時陪伴她渡過的都是電影,她也想參與到那樣的作品中去,「想對得住我鍾意的事情,觀眾不會因為我而覺得套戲不好看,就夠了。」
訪問中她常掛在口邊的是「不敢」:不敢說自己愛電影、不敢跟人說是影痴、不敢說是演員。明明公認多產,也獲獎項提名肯定,卻總是深感世上有更多有才華的人,自己如此平凡,「我只係『做電影的人』、『寫歌詞的人』而已!」
邊和心中的膽小鬼拉扯,卻一步步堅定向電影靠近,「人每時每刻仍然需要勇敢,總會有猶豫的時候,我的方法是勇往直前。要成為精準,且海納百川的人,即是看遍世上所有事,filter 過,然後精煉去做那一分鐘的戲。」

「電影一直沒離開過我」
與鍾雪瑩見面的地方在樓上書店,時間一到,梯間傳來一下下微細的「嘭、嘭」,紫色 cap 帽拾級而上出現眼前,她左手提一袋宣傳活動要換的衣服,右手提着外賣,喘着氣說要借地方先吃點東西,說罷找個舒適的角落,坐在地下盤腿就吃起來,隨和又自在,「唔緊要呀,一路傾呀。」
笑她又同一時期在幾套電影出現,究竟如何做到,她認真地解釋,其實並不是很忙,是過去兩年一套一套接拍的。鍾雪瑩演過的角色,似乎都沒有固定的戲路,形象時而斯文,時而跳脫、帥氣,別人稱她百變,鍾雪瑩卻哈哈笑着說,這是因為從來不揀擇,「我唔揀㗎,咩角色都做,無任何 preference,所以你先見到(戲院有)咁多個我。」

無論遇上甚麼角色,她都先只管答應,不計算有幾多戲分,有無發揮,像最近票房大收的《正義迴廊》,當初找上她,她第一反應也是睜大眼睛「好呀好呀!」然後才問,「咩來㗎?」雖然多產,一直以來擔正的機會卻不多,但她不介意,因為比起接到甚麼角色,她更「驚無得做」,因此也熱衷 casting,「好好的,等於上免費 workshop,所以會係咁去 cast。」
她用近乎信仰的口吻說,「是電影選擇我,我無所謂的。」
鍾雪瑩是個有很多事想做的人,但發現不是每件事都能做得好。她喜歡過日本女子組合 Morning 娘,曾經以為自己很有表演慾,加上很喜歡看的電視節目,15 歲時參加過《亞洲星光大道 3》,但表現平平,「發現自己唱歌真係好難聽,我很快認清,很多喜歡表演的人到頭來沒那個能力」她在指自己。

她很遲才意會到對電影的熱愛。小時候家中沒太多娛樂,離不開聽電台和煲碟看戲,父母喜歡租碟,然後播給她看,她曾經以為每個小朋友的生活都是這樣,大個才知道不是,「我一定係鍾意先睇戲,但我以為個個都係咁,我有咩特別呢?從來沒想過,甚至不知道是鍾意電影。」
她喜歡看彼思動畫片,《怪獸公司》、《反斗奇兵》、《五星級大鼠》陪伴了她的童年。她也愛看亞洲電影,因為更喜歡接觸得到的文化,情況就像她偏愛香港漫晝,《十三點》、《牛仔》、《老夫子》、《風雲》,「例如你會見到佢真係畫咗個旺角出來,我就係好鍾意呢種接觸得到的東西。」
是直至中學畢業,不知道自己想讀甚麼,去逛大學開放日,一科科地看,見到傳理系有得讀電影,兩眼放光,「哇,咁正嘅!」回家後她問自己,如果餘生只可以有一樣興趣,會選擇甚麼?「原來由細到大最喜歡都是煲碟,讀完書如果找不到工作,很可能也是窩在家煲碟,咁不如試下拍戲啦。」
也是到那一刻,她才知道,原來每日在家看戲的懵懂小孩,不知何時已愛上了電影,「有甚麼是無太多規限之下,一直潛移默化地,令我在小小判斷好壞的能力之下覺得是可以做到的,回想起來好似,是電影一直沒有離開過我。」
她決定試一試,從小喜歡的事情,究竟可不可以成為未來發展方向。

技能不等於天分
第一次去片場是大學一年級,在麥曦茵《曖昧不明關係研究學會》做個沒甚麼鏡頭 standby 的臨記,人人走來走去沒空理她,她就靜靜在旁觀察,最後收到幾百蚊,已很開心,「做自己鍾意嘅嘢,仲有幾百蚊收。」大學二年級揀科,因成績不夠,入不到電影主修,最後去讀財經新聞,但她對股市、交易上上落落的數字毫無感覺。
也是大學二、三年級的時候,她要做一個手術,躺在病床上她又自省,如果人生只能做一件事,仍是想靠近電影。她決定,讀不了電影,做不成劇組,就更努力去找不同試鏡機會,拍學生作品。就連讀財經新聞的畢業功課, 都是去訪問導演,做有關創意工業的題目。

大學畢業時幸運地在商台獲得工作機會,在艾粒的節目做了一年多 PA,2019 年開始有自己的深夜 music show《一個鍾說》和訪談節目。但她從未放棄電影。她在電台主持過訪談電影圈幕後人的節目《努力!!! 奮鬥!!!》,槍械師傅、特效技師、服裝指導⋯⋯全都被她請來,是訪問也是自學,「我無他們的專業技能,可以知都好開心。」
有一段日子,她日頭拍戲,晚上做電台,做得很開心,但卻慢慢發現兼顧不到,「問題係,拍戲和工作以外,我沒有其他體驗,無法回到直播室分享任何事。」在她眼中,music show 主持人要有生活經歷,談自己的看法,再為聽眾選歌,「但我沒有生活,我覺得好難聽。」
DJ 和電影都是她所喜愛的,但她感到必須要捨棄一些東西,讓自己更專注。她開始思考,自己適合電台嗎?「電台的前輩,可以很就手,見到甚麼都可以變得動聽,我無這個能力,我相信這是天賦,而我沒有。」2020 年春天,即使當時手上無任何工作邀約,她宣布告別商台。

答案都在電影裡
曾經認定自己唱歌難聽,不適合表演的鍾雪瑩,如今卻以演員身分活躍幕前,她形容,現在心態已經不同,因為想到人生每次難過失意,好像都是看着電影就好起來,被電影陪伴過,她希望可以參與,進入這些陪伴人的電影裡,「慢慢長大後發現,我不是想做幕前,我現在做電影,是因為我想在電影裡,而不是因為我好想表演。」
她想留在電影裡,就要找到一個崗位,而且要做得好,「就算做茶水,我都要做個好的茶水。」她衡量自己的能力,不懂機燈、寫不了劇本、無讀過導演,或許可以試下演戲,「我想慢慢進步,做到一個值得留在電影裡的演員。」
如何成為值得留在電影裡的演員?一開始她怕自己太平凡,猶疑不安的時候,總是回到電影裡找答案,像添布頓鏡頭下所有缺陷都可以轉化成美好,她慢慢想通,電影世界可以容納不同形狀的人,「現實生活中不被接受的事物,在電影裡會有人覺得好正。」

不是科班出身,要磨練演技,只有努力,沒有捷徑。她的信念只有一個,「要交出鍾雪瑩作為觀眾時,不覺得難看的表現。」問她具體的方法是怎樣,她苦惱良久,像從沒思考過這個問題,「我覺得係⋯⋯」她呼出一口過度思考憋出的悶氣,「不斷去睇戲,讓像我這麼懶的人,在很短時間看到很多人的故事,所有電影都是我的老師。」
她舉例,接到《殺出個黃昏》的孫女角色時,就找了奇連伊士活的《擊情》(Million Dollar Baby)來看,參考當中年長的拳擊教練和一個學拳少女相處的情節,「又或者有時會翻箱倒籠,找自己有無經歷過類似的事。」
揣摩角色沒有既定方法,她有時會為角色寫小傳,參考人物原型,要演洗頭妹就去 YouTube 學手勢,願意為了〈致明日的舞〉MV 角色把頭剃成癩痢狀,為了在《媽媽的神奇小子》演一個配角而增肥十幾公斤,她都不覺得算是甚麼,「只要表現夠精準,突然就會有人想把你放在電影拼圖裡。」

逃避和勇敢
說到電影,鍾雪瑩的狂熱溢於言表,但稱讚她時又會馬上退縮。大學開始無間斷的 casting,她都不敢告訴親友,是直至真的有電影上映才不得不告訴家人。經常被形容是古靈精怪、元氣少女,但眼前鍾雪瑩認真說話的模樣,處處透着沉穩,她形容自己其實慢熱,並不熱衷分享自己的事。
演員和填詞,看似需要展現自己,對她而言卻正相反,兩個身份都是讓她可以躲藏其中的外殼,「戲入面的表達都不是我,只是幫角色嘔心瀝血,不是要把自己日常講出來。」她幫歌手填詞的方法,也是為別人述說他們的人生,「幫個歌手講他們的故事,用我的文字,但不完全是我的想法。」她樂意聆聽,再轉化成可表述的文字,像揣摩角色一樣,無論電影或是音樂,創作的路徑,有時相通。

她說過,人生像沙漠行旅,途中會不斷捨棄一些東西,但所有經歷最後都會回來成為養分,有時又會成就一些巧合,例如她最近接拍《金都》導演黃綺琳第二套電影《填詞撚》,飾演的主角正正是填詞人,戲裡戲外。戲如人生。
她常想起商台前輩林若寧會問她,「點解要係你?聽眾點解聽你,觀眾點解睇你,點解係你唔係其他人?」這番話一直在她腦中跑來跑去,她未有確切答案,只想對得住喜歡的事,「人每時每刻仍然需要勇敢,總會有猶疑的時候,我的方法是勇往直前。要成為精準,且海納百川的人,即是看遍世上所有事,filter 過,然後精煉去做那一分鐘的戲。」
一本正色講完,她忍不住嘆,「哇,仲有好遠的路啊。」

文/丁喬
攝/Nasha Cha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