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|凌文龍 有信念的演員,怕甚麼?


《IT 狗》令許多人認識了凌文龍。近月他到釜山一個頒獎禮領取「新銳新星獎」,台上以廣東話發言並引用劇中葉念信的對白:「機會係留俾有信念的人」,不少香港人頻呼感動。因著這個角色、這句對白,他好像成了「信念」的象徵。

但有信念的人,其實也會驚。像凌文龍,小時候看完鬼片驚鬼,驚望電視,驚望鏡,驚入鬼屋;長大後學戲劇驚做錯,驚他人目光,驚做不成演員;許多年後憑《黃金花》贏了金像獎最佳新演員,仍然驚冇 job,驚行出街冇人識;直到今年,似乎終於獲外界肯定,他當然高興,又不忘提醒自己:「就算而家有,咁又點呢?將來的事冇人知。」

作為演員,信念令凌文龍堅持,恐懼使他警惕。

凌文龍與《IT狗》導演簡君晉、演員岑珈其一同出席釜山電影節設的「亞洲內容大獎」頒獎禮(圖:凌文龍 facebook)

怕鬼的男主角

凌文龍怕鬼。嚴格來說,他是怕鬼片。和許多青春期男生一樣,小時候為追女仔而睇鬼片,《午夜凶靈》、《鬼影》之類,結果睇完散場,他比同行女生還要驚恐,事後甚至驚足大半年,不敢望鏡,不敢望關掉了的電視機。初中起,他不再看鬼片,連鬼屋都不敢踏足半步。

諷刺的是,他演出的新戲叫《猛鬼 3 寶》,新晉導演黃鐦執導,宣傳人員介紹時甚至講明「呢套真係有鬼」。

訪問在電影公司進行,頂著一頭金髮的凌文龍,當日身體微恙,間中有咳,但傾談過程認真而專注,聽到提問後甚少趕急回答,反而喜歡慢慢思考,搜索到合適字詞,才開口。

起初接到鬼片演出邀請,凌文龍當然猶豫。直至細讀劇本,才懂得這部戲雖以鬼為題,本質卻是喜劇。「喜劇可以帶到歡樂,我可以嘗試。」合作演員有岑珈其、肥腸、鍾雪瑩,不難想像產生怎樣的喜劇火花。「我們一痴埋就開始 jam 嘢,自己開心之餘,都希望帶畀觀眾快樂。」

演員是大娛樂家,在昏暗的時代布幕下,能帶來歡笑,當然是美事。但在凌文龍眼中,喜劇的功能不止於此:「我心目中的喜劇,係帶住一種諷刺,用另一角度去睇呢個世界、睇呢一種人。在某些處境下,這些人最可笑的究竟是甚麼?這某程度也是 reflect 自己:而家我就笑佢啫,但可能我都做過佢做的事。」

戲中他演一個大明星「Lark 哥」,喜歡飲醉酒開工,在片場蝦蝦霸霸,要演好這個角色,他說關鍵是要挖掘、呈現人物裡面的「蠢」:「呢個人物(性格上)有咩地方,係佢自己盲咗,睇唔到?他那種『蠢』是,(演藝生涯)去到一個位置,佢已經忘記咗自己做過、努力過的所有東西,只為享受當刻的榮耀,甚至濫用這種虛榮,有風駛盡艃的狀態。」

《猛鬼3寶》劇照

問凌文龍本人性格和戲中角色的距離,他與旁邊的經理人一同大笑:「可能本性就係咁囉,哈哈哈!當正自己係大明星,嘿嘿。」

演員之恐懼

這一刻,凌文龍仍是一顆「新銳新星」。他以往受訪曾說過,每次聽見被稱為「新人」,內心總覺得很尷尬。畢竟他今年已經 36 歲,從演藝學院畢業也是 14 年前的事了。

小時候的凌文龍,與母親合照(圖:凌文龍 facebook)

作為演員,他走過的路,其實很平凡,也似乎很順遂:中學時期原本跳舞,某次偶然參與校內舞台劇,開始對戲劇感興趣,其後報讀演藝學院主修表演,作風傳統的父母自然不太情願,最後還是尊重兒子的選擇。讀演藝頭兩年,他成績很不錯,甚麼都夠膽試,老師們也看好這年輕人。

直至第三年,卻陷入一片迷惘。

大概每個人成長,都試過撞上這樣的牆壁。「突然好介意人哋點睇我,好驚俾人 judge,覺得你唔好,或者人哋直頭唔想睇你。有好多這種恐懼在腦海。」每次上課,要在眾人面前做表演練習,他都整個人封閉。老師們起初以為他覺得悶,特地在某次演出為他安排一個角色,結果他卻做得一塌糊塗。

如今凌文龍仍記得,當年被召入教員室收口頭 warning 的情景:「老師問我咩事,點解突然間個狀態咁樣?」少年一離開房間,整個人崩潰,「好驚,會唔會行唔到落去?」能否畢業,都太遙遠,「聽日再上 acting 堂,我應該點做?好似有一種…無論做咩嘢都係錯的狀態。是這樣的恐懼。」

這是他第一次接觸,作為演員的恐懼。

2009 年,凌文龍入香港話劇團後首個演出,《卡里古拉》(圖:凌文龍 facebook)

凌文龍 2008 年從演藝畢業,成功考入香港話劇團當全職演員,此後十年參與過近 50 個大大小小舞台劇演出,以興趣為業,每月又有糧出,似乎比很多人幸運。

但他逐漸不滿足,「在話劇團咁長時間,聚埋又係同一班人,有些(對戲劇的)睇法會互相影響,變得牢固。」為了從藝術生命裡尋找新的路向,他決定離開劇團,變為自由身。

「當時好驚,好驚生計問題,好切實的。」做自由身,收入當然不及「騷接騷」的劇團全職,而且他還要擔心沒人找自己演出,「在話劇團 keep 住有嘢做啫,唔知道出到公海,人哋會點睇你,『凌文龍,邊個呀?』」

之後幾年,他一直與這種恐懼搏鬥。即使後來獲賞識於電影《黃金花》演出,並憑自閉症青年光仔一角獲獎,還是一樣。

2018 香港電影金像獎「最佳新演員」獎(圖:ViuTV 截圖)

2018 年 4 月 15 日,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台上,凌文龍從頒獎嘉賓鄭伊健接過「最佳新演員」獎座,輕輕拭淚:「多謝…多謝大家!」

四年後他回想,當時除了開心,對將來還有一種盼望:「會唔會因為咁,而多咗唔同的機會?」結果之後一年,工作還是不算多,一年間他拍了兩三部戲、三個舞台劇。

然後到了 2020 年,疫症來臨,許多製作都停擺,他突然發現自己無所事事。

「那段時間,我會覺得,攞咗獎又點?其實都無咩人知我係邊個。行內可能大概知,但係,其實街上的人呢?無乜人知我係邊個。」

圖:凌文龍 facebook

戲劇的光芒

2020 年中,凌文龍獨自站在西九一個劇院的舞台上,面對空無一人的觀眾席,做了一個演出

這個西九文化區與「非常林奕華」合作的拍攝計劃,邀請 30 位本地演員不經綵排,走入因疫情而被逼關閉的劇場,抒發心中最真實的感受。

燈亮起,寂靜裡,凌文龍每隔幾秒就唸出一組字詞,最後幾組是:「分隔」、「相信我」、「冇人明白」、「妥協」、「唔忿氣」、「深呼吸」。鏡頭一直拍著背面,片段裡看不到他的神情。

獨白結束,他坐在觀眾席受訪。

「有種不知道自己…一種無力感。有時望住這些椅子(觀眾席),它有時好像老師,有時像一塊鏡,有時像影,但想照的時候好像照唔到,想向這位老師求助,又好像接觸不了。」鏡頭拉遠,他繼續吐露心聲:「迷惘囉,不知道自己怎樣自處。存在感有少少低落,但有少少不忿,仍然想在這裡。感覺是傷心,但我依然站在這裡。」

圖:西九文化區X非常林奕華《人約吉場後》

兩年後,凌文龍在韓國釜山電影殿堂露天劇場,捧起「新銳新星獎」獎座,發言時也不忘回顧那段迷惘日子。

「有一段好長的時間冇工作機會,生活出現困難,當時我嘗試不斷去創作,希望可以造就一些機會同時實踐到自己的理想,但亦都因為各種現實的理由而告吹,生活一日比一日困難,心裡面那團火就一日一日咁被熄滅。」

難受,除了因為被疫情奪走演出機會,也因為那時跟一些人商量合作時,發現自己對戲劇、演技的重視,未必被他人認同。與其說是恐懼,不如說他不甘。

「其實我演員歷程不算短,已做了一段時間,有時有人讚演技好,當然我好開心,但在社會現實來說,我想追求的那些東西,不是人人都咁重視。」

那段日子,有時獨自坐車回家,凌文龍會悄悄地哭。「其實都明白的,是我自己鍾意(戲劇)之嘛,但要同人合作,人家都會有他的睇法、所需要的東西。當對不上,就無辦法囉。只不過是我匿埋唔開心之嘛,我只可以這樣。」他苦笑。

圖:凌文龍 facebook

氣餒之中,幸得戲劇老師陳淑儀讓他到劇團任助教,同時研習演技,成了那段日子裡他唯一快樂記憶。

快樂,因為從老師,從學生,從自己身上重新發現戲劇之美。

「那段時間,我一路無工作,但好快樂的是,呢班人聚埋一齊,大家喺度研究一樣對我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,每個人都扔自己個心出來,真係用自己的生命,聚埋一齊。對我來說,呢樣嘢好靚,亦是戲劇最靚的東西。」

說這段話的時候,凌文龍雙眼發光。「作為演員,其實我們攞緊自己的靈魂出來,用我們的靈魂同你們的靈魂去 connect,嘗試找到共鳴,彼此可以 share(共通)什麼,這是我最珍惜的。」

信念為何物

凌文龍在釜山獲獎發言,引用《IT 狗》阿信名言「機會係留俾有信念的人」,許多香港人說「好感動」。但所謂「信念」,其實人言人殊。

問他的信念具體是甚麼,凌文龍不假思索地回答:「戲劇的力量呀!」說出了口,才發現好像有點老套,便陷入「應該怎樣解釋」的沉思。

現場靜了近十秒。

「點講呢……這個東西其實好脆弱。要一個人打開自己,攞個靈魂出來,其實已經唔容易;要一場戲入面,每個人都攞出來,都唔容易,再加埋成個 company 都攞出來,更加不容易。呢樣嘢唔靠花臣,唔靠掩眼法,唔靠火把 — 那些都是工具,不是無用的 — 但我最珍惜的,是(戲劇裡)那種咁薄弱,但又好強大的力量。」

他承認,香港地要搞製作,費用龐大奢侈,從投資者角度,要做到回本,最好當然是加入亮麗的 gimmick,用最快速度吸引觀眾入場 — 但這未必與戲劇有關。「我唔會話呢樣嘢唔好睇,只不過如果被這些東西佔據成件事,對我凌文龍來說,不滿足。」

凌文龍出席釜山電影節設的「亞洲內容大獎」頒獎禮(圖:凌文龍 facebook)

也因此,作為演員,今天凌文龍其中一個恐懼,正是失去信念,不再對戲劇有所追求。

「人去到某個年紀,或者因為某些經歷,可能就不想再咁攰,或者覺得那件事唔再值得 fight,就會停步。」某程度上,耽於安逸也是人性。「我怕有一日,無嘢再想講畀觀眾聽。意思是,當我不再對這世界好奇,不再對生命有任何疑問。」

凌文龍想起自己在《猛鬼 3 寶》飾演的「Lark 哥」,這個「大明星」的可笑,源於成名後只圖安逸與虛榮,忘記了自己從何而來,以往又為甚麼努力過。

「某種的安逸,其實會摧毀我所追求的那種靚。如果係咁,我就已經唔想再追求。」

如此看來,恐懼的價值,在於使人永恆地警惕,從而守住信念。

2022 年,凌文龍有此立志:「我好希望,在我每次演出、將來想做的每次創作,都可以有這種(戲劇的)power。」

文/阿果
攝/Nasha Chan

On 凌文龍
Hair: yan kwok@Lab two salon
Wardrobe: Brooks Brother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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