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|《過時·過節》導演曾慶宏:在 2022 香港,談一個家庭去與留


《過時·過節》英文片名叫 Hong Kong Family,開宗明義,要說一個香港家庭的故事。

觀眾對此應該不會陌生,畢竟 2022 年上映的香港電影,不少都以「家庭」為題。與喜劇包裝的《飯戲攻心》、《闔家辣》不同,早前成為香港亞洲電影節開幕電影、本月 24 日公映的《過時·過節》氣氛明顯沉重得多,開場不久就是爭吵戲,父、母、姊、弟、婆、舅,人人滿懷心事,沉鬱氣息幾乎溢出銀幕。

導演曾慶宏坦言,整個故事的藍本,源於他本人不甚愉快的家庭經歷,「想透過劇本,梳理一下我其實是怎樣思考家庭」。這個創作初衷,聽起來很私人,但拍成作品後,他更希望觀眾觀影後,對自己與家人的關係有所反思:「一個人怎樣成為現在的自己,也是跟原生家庭很有關。返番轉頭,所有嘢的最根本都是來自家庭。」

他眼中,在 2022 年香港思考「家庭」這回事,再適合不過,為甚麼?

《過時過節》劇照(由香港亞洲電影節協會提供)

點解一定要齊齊整整?

曾慶宏今年 34 歲,《過時·過節》是他首度執導長片,但以家庭為題拍片,他不是第一次。

他自小住在西貢村屋,於客家家庭長大,小學已喜歡翻報紙,讀專欄,中學開始迷上翻譯小說、文史哲書籍,事後回想,小小腦袋當時已潛移默化,重視個體自主。偏偏客家人家庭文化封建而傳統,既男尊女卑,過時過節又總強調一家人要齊齊整整,少年曾慶宏很不解:「點解過時過節一定要齊人食飯呢?明明唔鍾意某個人,點解仲要同佢食飯呢?關係點解要勉強呢?」他形容客家人重視團體,常以「大局為重」來判斷事情對錯,「但為了整體而整體,有咩意思呢?」

《過時·過節》開首的家庭衝突場面,正取材自他的真實經歷。有關細節,導演以「家人仍在」不欲多談,只透露自己 18、19 歲就因為與家人衝突,相處不來,索性離家出走。「是好決絕,覺得我不能對這個我唔鍾意的情況畀到 feedback,唯有透過離開去表達。」一走了之,關係矛盾自然沒有解決,但少年曾慶宏寧願這樣,「整個家庭好似冰封咗,無變好,但起碼亦無再差。」正是戲中 Edan 一角離家出走的心路歷程。

戲裡的「兒子」離家出走 8 年才決定踏出一步,現實中的曾慶宏也差不多,近年才嘗試回家修補裂痕。轉變沒什麼驚天動地的原因,純粹是年近 30 歲,覺得某個階段的事情好像已經經歷夠。如今他會回家吃飯,曾經破碎的家人關係,終於變回「可以正常溝通」的狀態。

《木已成舟》(圖片來源:鮮浪潮)

離家出走那幾年,曾慶宏創作最關注的是時政、社運,近年目光卻由大世界轉到小家庭。「慢慢有一個意識,返轉頭,所有嘢最根本都是來自家庭。點樣可以成為而家的自己,係同原生家庭好有關。」2019 年他的「鮮浪潮」作品《木已成舟》,講述一對母子因生活困頓而天各一方的故事,戲中那位客家母親,正以他母親為原型,「先嘗試表達同阿媽的關係,比較疏離,互相好重視對方,但唔似別人攬頭攪頸。」

同年他成功從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大專組突圍,獲資助開拍電影,劇本也自然探討家庭,「如果我要拍電影,第一個題目就想講呢樣嘢。」由短片到長片,他想嘗試將故事主軸由個別家人的關係,延伸為敘述一整個家庭的故事。於是與編劇一同寫劇本,逐個家庭角色去構思,又用了導演本人經歷為藍本,「呢個唔係自傳式電影,好多嘢改編了,但有些東西係真實的。」

曾慶宏好喜歡台灣導演楊德昌的經典作品《一一》,電影以家庭為主軸,裡面的世界觀為他帶來很多啟發。「有些戲你睇完兩個鐘,個娛樂或感受就留在那兩個鐘,未必諗返起,但有些戲會不斷去諗,同你生命、心底某些諗法有比較大的關係。」

於是他也這樣嘗試,交出來的作品就是《過時·過節》,「其實有些越級挑戰,佢(楊德昌)係差不多最後一部戲做《一一》,我卻是第一部。」

《過時過節》中,Edan 飾演的兒子角色「陽」,原型是導演本人(由香港亞洲電影節協會提供)

夢想成真後才是起點

拍第一部長片的過程,卻毫不輕鬆。

大學畢業不久,曾慶宏已矢志用影像作為創作媒介,但他並非主修電影,路可以怎樣走下去?有些年輕人選擇進入電影工業,由低做起,他卻不太願意,「因為唔想用別人的 formula,尤其導演,應該 original。」於是選擇走一條獨立的路,2013 年執導短片《楊明的夏天》首度入圍鮮浪潮,此後幾年再從編劇、監製、攝影等不同崗位參與短片製作,2018 年憑《下雨天》獲鮮浪潮大獎,同年他還成為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大專組得獎者,獲得人生第一部片約。

是夢想成真了,但這時候難關才不停湧現。

首先在監製莊麗真要求下,要反覆修改劇本,「佢 Day 1 已同我講,最重要是劇本,所以大量同我傾,劇本有咩問題。」後來第二個監製陳淑賢(《桃姐》編劇)加入,和導演與編劇繼續就劇本傾傾傾傾傾。從前曾慶宏拍短片,多是一人話事,這次傾劇本的過程卻是他「必須經歷的痛苦」:「每樣嘢都傾到好深入,唔係講緊一句對白點寫,而係這個角色點解講呢句對白?推返後,代表佢係怎樣的人?再推後,點解這個人會成為這個人…而且不止一條(故事)線,每條線之間,千絲萬縷,用了幾年時間慢慢去砌,去蕪存菁,才變成現在的模樣。」

而這個過程就花了足足兩年。

2019 年 1 月,第五屆「首部劇情電影計劃」頒獎禮,中間為曾慶宏,左為莊麗真。(圖: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 fb)

有了劇本,就開始物色演員、幕後。《過時·過節》監製莊麗珍近月在香港亞洲電影節舉辦的對談提到,像曾慶宏這種年輕導演,接觸過短片製作,拍攝技術通常不成問題,只是到了拍電影,由於規模變大,他們對不同部門、崗位的分工幾乎毫無概念,作為監製,唯有「所有嘢好似當佢係小朋友咁,同佢講好多最 basic 的東西。」也由於曾慶宏本身在電影圈無甚人脈,監製要努力替他 line up 台前幕後人員。

問題是首部劇情片大專組資助只有 325 萬元,莊麗真在對談中笑言,最初接觸這個數字,第一反應是:「咁低 budget,點識拍呀?」但她還是鼓勵曾慶宏,放膽邀請心目中的演員陣容,曾慶宏第一個想起的,是由毛舜筠演出母親一角,對方看過劇本,爽快答應;再邀請謝君豪演父親,「又得喎。」

「全部人幫手的原因都唔係我,而係因為個劇本,因為真係無人識我,但大家覺得個劇本係好想參與、幫忙的故事。」

《過時過節》劇照(由香港亞洲電影節協會提供)

監製莊麗真則認為,在預算有限下,那麼多台前幕後人員願意協助,源於兩個因素:「第一是劇本要夠好,第二,新導演有著數,大家是希望幫新導演。所以,只要你畀到好劇本佢睇,睇到你有誠意,其實香港人好好的,不論台前幕後,都好幫手。」

到可以開拍了,2020 年又碰上疫情,導演萬念俱灰。「乜都唔做得,又唔可以做其他嘢,因為疫情一停就要拍戲,我不能放棄這個機會。」那段日子,他走去做步兵送外賣、揸 uber,不停思考,創作還可以怎樣走下去?「唔知幾時真的可以拍戲,又乜都 plan 唔到。」甚至開始自我懷疑,「係咪一世都咁 uncertain 呢?」去年終於拍完這部戲,不少人問之後打算做什麼,他還是沒有明確答案。

只因時代變得太快。「Honestly,唔好話十年後啦,三年後發生咩事,邊個會知道?」曾慶宏苦笑。

當理想主義不再

11 月 8 日晚,中大邵逸夫堂,《過時·過節》放映完畢,曾慶宏與毛舜筠、談善言上台分享,螢幕打出幾個大字:中大新傳,回家真好。

曾慶宏畢業於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,這裡某程度上是他的家。為了節省開支,《過時過節》不少場口也在中大校園取景,曾慶宏甚至獲大學老師借出住所作拍攝。

他很記得,小時候讀過季羨林《牛棚雜憶》,認識文革時知識分子的遭遇,深受啟發,因為嚮往新亞精神而入讀中大。當時適逢香港處於一個頗為理想主義的年代,很多年輕人樂意分享對未來的想像,甚至反覆思考,如何以行動令世界變得更好。曾慶宏是其中一份子,「讀大學時,好似好想改變世界咁,所以好關心社會,好想做一啲嘢。」

2022 年 11 月 8 日,中大邵逸夫堂《過時過節》放映及分享會(圖: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 fb)

當年曾慶宏在《明報》星期日生活版寫專欄,如今翻讀舊文,會窺見一個憤怒青年的思想軌跡:

香港人又怎樣呢?我們以目標為本,最終的目標只有金錢,金錢之後便是娛樂。誰會在意我們為什麼要用法律來限制自己?我們為什麼要住在一起?你不得不承認人是要跟其他人一起生活的,彼此不認識的路人也是要走在同一條路上的。不關心周圍有什麼事發生、在什麼情況下都要安分守紀的話,不如住在深山裡。

— 曾慶宏〈自我的路人〉,《明報》2009-11-15

曾慶宏形容,大學畢業頭幾年,自己創作上的關注點,一直都是社會時政。直至經歷完幾次社運,他心裡卻慢慢湧出一種「大局已定」的感覺。2019 年 4 月,就短片《木已成舟》接受專訪時,他這樣說:「幾年前還有保衛菜園村、有反高鐵,很多事情都在發生,之後更有雨傘運動,但再然後就很多聲音就消退了。」

三年過去,香港社會又翻了幾番,他的想法還是差不多:「理想主義的年代已過去,在現在這個土壤,要實踐你的理想,更多需要一步步去做,而不是講到完美才做。咁我有咩可以做呢?」他回想起 2019 年 11 月看到中大校園冒煙的景象,「好無能為力,作為讀書人,我們好無用,淨係識諗,淨係識慨嘆,咁唔係點呢?咪創作囉。」

但要用甚麼題材來創作?曾慶宏的答案是回到自身:「返番去個人…你其實自己最著緊什麼。每個人 share 自己最在乎的東西,唔係仲直接、簡單咩?」

他解釋,自己最初是因為對原生家庭有很多不解,才慢慢探索外面世界,後又因而想為改變世界而創作,「怎樣可以成為對其他人稍為有營養的作品呢?就係返番一開頭我最有感覺的『屋企』,我想做呢樣嘢囉,我覺得我做到囉。」

《過時過節》劇照(由香港亞洲電影節協會提供)

以自身經歷為創作起點的電影作品,面世後卻似乎與香港時代有微妙的呼應。

戲裡其中一幕,是謝君豪飾演的父親,正駕著的士,載著一家三口往機場去,「點解(英文片名)叫 Hong Kong Family?就係因為香港係咁,2022 年冬至的香港係咁。」曾慶宏想了一想,續道:「香港這幾年甚至未來十年,最大的(命題)…都真係『離開』與『回來』,應不應該走?留不留下?會不會回來?」

他說,這也是《過時·過節》各個家庭角色面對的處境:「有個表姐會返來,佢老豆返唔到來;兒子走了,諗緊返唔返屋企;阿媽一路留在這裡,好唔想大家走;家姐一路留喺度,但一直好想走,只係唔知點樣走……關於個體,在這樣的氣氛下,如何處理自己與環境之間的 struggle……呢個唔係好香港咩?」

後記:忐忑

很好奇,曾慶宏的家人有否看過這部戲?

訪問當日,他說還未。「他們知道這件事,家姐是鏡粉,亦鍾意談善言演佢;阿爸就不嬲唔係好講嘢,但竟然在 whatsapp 同我講加油……」他想了幾秒,「佢從來無鼓勵過我,一句都無,諗返起(加油訊息)都係好大的一步。」

曾慶宏說,其實也很想知道家人對電影的反應,但他仍在忐忑,未決定何時讓他們觀影。「掙扎呀,因為好難開口講,所以先至拍套戲嘛!哈哈!」

但到最後,他還是不忘補充,更希望其他 Hong Kong family 因為這部戲而感覺 connected。「我只是將我最熟悉的屋企拿出來,成為這個故仔;我的屋企唔重要的,大家諗返自己屋企就夠。」

文/阿果
攝/Nasha Chan

%d 位部落客按了讚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