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記|阿果:周國賢踏上紅館舞台前的 6,742 天


(請注意:文章提及周國賢 THE END 演唱會內容及 rundown)

由 MIRROR 到林家謙到周國賢,一連三個「初登紅館」演唱會,不同的是 MIRROR 和林家謙都是出道不足四年,至於周國賢,昨夜登上紅館舞台一刻,已經出道了 18 年多,是 6,742 天。

難怪他在台上說了這番話:

「每個人步伐都有快有慢,有些人可能用了畢生氣力,長途跋涉,計劃許久,才可以走到對面街,買到一塊麵包;有些人牙都未刷,踢住對拖,打開門口,就走到世界盡頭、他夢寐以求的地方。」

「十八年,十八年了……有些人一、兩年便上到這個舞台,但我搞了十八年才踏上到這個台……我幻想這個 moment 好多年,原來是這樣的。」

他這十八年是怎樣過的?紅館舞台上,他沒有細講;以「The End」為題的演唱會,開場響起久石讓《Merry-go-round》(宮崎駿《哈爾移動城堡》主題音樂),未幾數個戴着周國賢面具的演員登場,卻明顯有種回顧的意味。

起點:讓全場大合唱的那些歌

周國賢 2004 年推出首張唱片,同年出道的主流歌手,有劉浩龍、藍奕邦、薛凱琪、吳日言、官恩娜、I Love U Boy’z。那個年頭,偶像派當道,主打青春、活潑、乖乖牌,「Band 仔」出身的周國賢,被迫做著許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(以前每次要唱《目黑》都反眼),但作為新人,制度下只能掐著大腿,不敢出聲。他在不少訪問都說過,人生有好多事都在自己未完全 ready 下發生,入行做歌手是其中一項,「牙都未刷」就拍 MV、舞台劇、電影、大廣告,「回過神來已經係 2005 年,最勁的時候紅隧口有個好大的廣告,(Motorolla)E680i,全白色,我自己都覺得嘩,正呀。」

他今年初在廿四味節目訪問裡提到那段日子:「真係有好多人等咗好多年,well-prepared,做所有嘢都係為咗一個機會;但我係乜都無做過,刷緊牙,有機會 pop 埋嚟,就去咗喇。」

第一次紅館演唱會,周國賢演唱了不少這段時期的作品,由《不敵》、《14 天》到《地下街》、《漢城沉沒了》,現場觀眾反應也特別熱烈。前奏甫起,感覺就來(最誇張是《目黑》,第一粒音已經開始歡呼),然後全場一同重拾當年在 K 房日唱夜唱的時光,揮動手臂,忘形合唱。

毫無疑問,這些都是周國賢最入屋的作品。

《漢城沉沒了》

亂象:去他 *** 的世界

而他當年其實內心不滿足。明明個人在樂壇發展順利,2006 年卻毅然改為發展樂隊 Zarahn;再兩年後,因為與樂隊成員談不攏,索性離開樂壇,朝九晚五到家族的海味生意幫手 — 第一天睇舖,學習的是分辨花膠公乸。

這是周國賢第一次離開樂壇,2010 年後復出;這種「彈出彈入」的狀態,往後也是他個人情緒以至歌手生涯的常態 — 2013 年元旦,他在叱咤頒獎禮贏得兩獎,之後卻因情緒問題再度退隱,到多倫多半休養,借酒精渡日;2015 年又回歸,到 2020 年初再消失,獨留泰國數月(Zarahn 隊友 Joey 在演唱會台上說,當時擔心得每天致電,確保對方平安),直至「人生要掂到最谷底的情緒」過後才回港,2021 年於公眾視線中再次出現。

周國賢從來不喜歡直接談自己的心情(可見去年他上何韻詩訪談節目),這次紅館演唱會他沒有直接談及這些人生高低起跌,甚至連最能反映其與情緒搏鬥的《創傷論》(2021),也不在演出歌單之中。

但緊接 Merry-go-round 的引子後,演唱會第二部分的主題,又似在呼應,這 18 年來他人生經歷過的 chaotic 狀態 — 開場先有一段短片,滿是廢墟、亂葬崗的意象,接著幾首作品,呈現這些亂象的源頭,部分是個人內心掙扎(「道德觀審判也不理/我不想再思考人生多好聽到膩」《去他***的世界》),有些源於家庭壓力(「解不破出口密碼 這身世太多代價」《溫室汽球》),有些來自社會環境(「少數未夠否決大多數/門檻太高 磚塊又重不太易推倒」《小國英雄》)。

攝/Nasha Chan

0/100:周國賢的「行李箱」

周國賢在台上對觀眾說:「唔好意思,要你哋等咗咁耐,對唔住… …有些人一、兩年便上到這個舞台,但我搞了十八年才踏上到這個台,我真的要回去攝高枕頭諗吓點解!」不知幾多歌迷同時回應:「唔緊要 ga!我哋點都等你!」「支持你呀!周國賢!」

我反而不住在想,一個 18 年來不停「彈出彈入」的歌手,為何能一直備受愛戴?

和周國賢相熟的何韻詩曾在訪談裡分析,周國賢之所以「男女通殺」,源於他的 sensitivity,令他和香港其他男歌手相比,像是另一品種:「不怕觸及一些內心好感性的東西,大部分男歌手都不會這樣。」18 年來,周國賢絕大部分作品,都有同樣的傾向 — 將他自己人生的不同面向,無論是欲望還是掙扎,也不論光明或陰暗,都毫無保留,全盤傾露。他在不少訪問都提過,自己只有「0 或 100」、「一去就去得好盡」,正是這樣的意思;何韻詩說過,周國賢和盧凱彤創作上都是同一類人,也可如此理解。

《鬼怒川》

演唱會中段,舞台主題是尋覓。一個個演員,提着行李箱,緩緩步上台,先把布與紙通通撕碎,撒滿一地(《我們都不是無辜的》);然後開始執拾碎片,有人把紙燒掉,有人把紙屑收進行李箱裡去(《今生不回家》);到《年輕人們》,一班演員到舞台中央圍圈,交換行李,然後逐一揮手告別,周國賢在旁邊唱著:「妥協或抗爭怎挑選/記住要用你的方法去生存/跌得太多不知怎算/繼續努力賽跑即使跌損」。

混亂過後,如何在旅途中尋覓方向?演唱會的間場片段,記載了美國詩人 Robert Frost 的詩作《The Road Not Taken》:

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,
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
And be one traveler, long I stood
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
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;

Then took the other, as just as fair,
And having perhaps the better claim,
Because 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;
Though as for that the passing there
Had worn them really about the same

And both that morning equally lay
In leaves no step had trodden black.
Oh, 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!
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,
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.

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
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:
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, and I –
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
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.

翻查資料,這首詩作之所以流傳後世,大受歡迎,因為許多人誤會它是關於「肯定自我」的作品(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),但有分析指這肯定是誤讀 — 因為詩中主角起初已說明兩條路「風景同樣美麗」且都「落葉清潔未經屢踐」。因此,兩條路沒有差別,主角只是隨意走上了其中一條路。引伸下去,主角宣稱其決定「造就一切改變」時,只不過是根據現狀表達出自我安慰或怨嘆。

套用於周國賢身上,走過不同於一般主流歌手的 18 年道路,最後如願走上紅館舞台,是否就證明他那條少人走的路是正確的?周國賢應該會答「不」。近年不同訪問裡,每次談起往事,他都會流露出一種「如果重回當年,我就可以怎樣怎樣」的狀態。但同樣地,他也似乎愈來愈能夠接受自己的陰暗面。

攝/Nasha Chan

今年中,他推出歌曲《創傷論》,形容自己「終於釋下了一件很重很重的行李,終於要向前出發了」,並在一封「送給我 dark side 的信」中提到:「你不是病毒,你只是我的⼀部份,我也是你的一部份。⿊暗⾯是別⼈賜你的名字,我們互相尊重時,你不過是我的另⼀⾯。死去才能活來,我但願和你和平共處,我們不再扼殺彼此。」

演唱會舞台上的那些行李箱,正象徵他以往的情緒包袱。

***

學習:先做人,再做好人

唱完《年輕人們》,他說起一段往事。

當年他在新西蘭讀中學,美術堂上,大家都用筆刷作畫,但他畫著,發現自己的畫刷開叉,用不了,想起小時候母親帶他上畫班,用手指頭作畫,就照辦煮碗。鄰座同學看見,睜大雙眼,認定他做錯事,還舉手叫老師,指責他搗亂秩序;老師走過來,皺皺眉頭,然後說:全班放低畫筆,跟住佢咁畫。周國賢很感動:「大家都係畫畫啫,我用手,好似語言,大家互相尊重,唔好咩?」

「在這個我自己都區分唔到,乜嘢係好與壞的年代,我自己每日都學習中,好多人說要怎樣教下一代,就是要做個好人,但對我自己來說,我覺得我要做一個好人之前,首先先學識怎樣做一個人,我每日都學緊。」

攝/Nasha Chan

放下行李,下一個階段是學習做人。

昨夜入紅館前,翻看了一些訪問,都提到周國賢近年的轉變。例如學習接受自己步入中年,「搵緊新的角度去欣賞自己多皺紋、白頭髮,唔好去避…以 40 幾歲唱《14 天》,係另一境界」。他近年開始喜歡簡單、原始的音樂,也開始能夠接受瑕疵;大劫過後,他學習照顧自己,學習多用左腦,戒了酒和肉,每早打坐。他在何韻詩訪問說:「有排行囉,而家先開始……好似做咗咁多年人,經過上年先知道做人係咩一回事。」

紅館演唱會尾聲,即使台上歌者沒有明言,大家好像都能夠從作品中,隱約感受到他一點一滴的能量。特別是《Go with the flow》緊接《Children Song》,再由《離魂記》到《身後身》,都在訴說類似的感覺:全世界一天一點變壞,今天即使光明未見到,難得這生這身找到靈魂,就更要捍衛靈魂內剩餘那份真。

這是周國賢在紅館舞台用作品訴說的訊息,也是他過去 6,742 天走過的路所帶來的提醒。

「我們會從這裡再重逢。」周國賢站到舞台中央,彈動結他弦線,唱出全晚最後一首歌《塵世美》:

仰首烏雲默禱
那漆黑中有七彩快要出土
用你一點一線誠實地重組
今天即使光明未見到
用你直覺描畫出新世界美麗在前途
塵世終於洇染出安好
塵世終於可擦走懊惱

文/阿果
攝/Nasha Cha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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