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|陳蕾:追夢或躺平,只要守好內心潔淨


早在 2014 年,陳蕾已在一個歌唱節目上立下宏願,「希望以後有人問起我的職業,我可以說,我是一名唱作歌手。」經過多年浮沉,她已經圓夢,連續幾年在樂壇頒獎禮獲得唱作人獎和女歌手獎。

陳蕾一直是個有夢想有目標的人,寫過不少作品都鼓勵別人尋找價值、追求夢想,如〈出走〉、〈熒光〉、〈凡星〉。新歌〈下流社會〉卻一反以往態度,激烈控訴「沒有高等的偉大理想」「只想安躺家裡撫摸軟枕」,其後她還在 IG 直播說,不認同「無夢想同鹹魚無分別」的老生常談:「就算做人做到鹹魚咁,都係無所謂。」

乍聽之下,似乎與她一貫努力為理想堅持的形象不符。

「其實〈下流社會〉的重點,是歌詞最後兩句,『不打擾你的富足美景,請你都不要干涉這種低慾望社會烏蠅』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,每個人的選擇,都不到其他人去評論。」她糾正。

無關夢想和成就,陳蕾作品裡更大命題,原是自由和心安 — 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,及跌宕中保持平和心境的安寧。

下流

陳蕾向來愛手作,最近醉心做「織女」,沉迷編織,帽子、手袋、衣服甚至裙子,都能在她手中靠勾針和綿線「變」出來,訪問當日一見面,她就留意到記者頭上髮帶,滿感興趣地問,「好靚呀,似係手工嘢?」

她自言是個「坐唔定」的人,所以當去年完成第二隻個人大碟、麥花臣演唱會,年頭再推出單曲〈世界與你無關〉後,發現手上無歌,加上上半年疫症肆虐,沒有實體活動和演出,世界動蕩不安,她一度陷入樽頸,突然找不到繼續寫歌的意義,宅在家就開始織東西、打機,甚至想過已「賺夠」,可以開一間手作店結合 cafe 的空間。

誰知音樂製作人王雙駿突然邀歌,指明 tempo 要 120,陳蕾覺得有趣,試着寫了半首,有點慵懶,有點迷幻的。交了出去,對方最後用不著,她拿回來自用,由是才有了〈下流社會〉。

向來鍾情 pop rock 的陳蕾,從賦閒在家那段日子上網看的 YouTube 片中找靈感,新歌講「低慾望青年」,在經濟全球化和貧富懸殊的社會大趨勢下,缺乏向上流動的機會,寧願不再追求高薪厚職,「不需爭與搶/餓了就賺夠繼續於家裡躺」,不消費不旅行,不結婚生子也不買車買樓,身處「下流社會」,「慾望低也可簡單的開心」。

如果熟悉陳蕾的作品,或留意到她以往作品多由自身經歷出發,談處世、成長,直至近年題材變得多元,〈屈機〉講打機,〈娑婆〉、〈沙門〉講修行,〈旁觀有罪〉取材自韓國 N 號房事件,〈下流社會〉歌名源於日本社會學家三浦展多年前著作,表面看來不再是個人故事,內裡傳達的訊息卻人人通用。

「可能有些人真的想不到想做甚麼,無夢想無目標,但因為大家講到夢想咁重要,『無夢想就同鹹魚一樣』,『咁呀,我點都同你諗個夢想出來』,這是沒有意思。不如看開點,不要講這麼多規條、規限,有無夢想都好,最重要在生活上找到覺得有意思,找到繼續堅持下去的意義。」

「有無夢想不是重點,過得是否開心才是。」

追夢

陳蕾的追夢故事,樂迷大都熟悉。

讀書時代她已愛唱歌,某次校內歌唱比賽她跟朋友猜拳贏了,改了個威風的花名「豹哥」,索性用來參賽,沿用至今,英文名 Panther 也是因此而來。14 歲第一次由廣州來港,親戚都去海洋公園蠟像館,陳蕾只想在尖沙咀唱片店 hmv 流連,聽歌聽足一整天,很快樂。

五年後第二次踏足香港,已是參加亞視的《亞洲星光大道》歌唱比賽。結果贏了比賽第四名,只能簽約亞視做藝人,換來拍處境劇做主持、台慶除夕唱唱〈龍的傳人〉之類的機會,工作安穩卻和音樂沒太大關係。於是沒有續約,四年後搬回廣州想專心唱歌。過了兩年做手作拍 cover 片的日子,試過參加《中國好歌曲》,第一次表演原創歌〈誰搞的情人節〉。也組過樂隊,簽過日本唱片公司 Amuse,開始創作寫歌,卻始終接受不了公司安排的日系文青形象,有次因要主唱八點檔台劇片尾曲,她一知道就提出離開。

陳蕾 2015 年成為日本公司 Amuse 旗下藝人(Amuse FB)

兩次放棄安穩的工作機會,她套用新歌的概念,「可能在我媽咪眼中真是「下流」的決定,『吓,好哋哋點解唔做,電視台做幾好、日本公司幾好,做乜唔做?』我心底一句就是:係囉,咁舒適安穩我都唔做,究竟有幾唔開心(才做出這決定)?」

那時陳蕾很迷茫,親戚朋友都勸她放棄,她邊聽邊哭,卻只敢把頭伏在桌上,不願抬頭讓人看見。她同時不甘心,覺得仍未盡全力,自己的音樂還未得到展示的機會。翌年,她和 Mr. 成員 MJ 等自組獨立公司,成立 「自由意志 」,做真正屬於陳蕾的歌,第一首派台歌是〈出走〉,也是她的自白:放膽試一次出走/縱使看不到以後/也想再一次/觸得到自由。

陳蕾與「自由意志」團隊,2018 年在叱咤樂壇頒獎禮後台,左起 Leanne Ho、Tom、陳蕾、MJ(Leanne Ho FB)

獨立時代的〈娛樂人生〉、〈慌〉、〈Run Away〉讓人看到屬於陳蕾的搖滾一面,型格、玩味,反叛也控訴,開始受注目,也把她送上 2018 年度叱咤頒獎台,台上形容自己「終於可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一名歌手」,也分享說,做着喜歡的事,就談不上要堅持,「還有很多我很喜歡的創作,想讓大家聽到」。2019 年簽約華納,有更多資源做音樂,加上於 Viu TV 音樂節目 Chill Club 任嘉賓主持,她開始進入公眾視線,唱作歌手、女歌手獎項接踵而來。

責任

如果按照娛樂圈的「上流」法則,陳蕾理應把握機會衝刺爭取曝光,密集出歌,甚至拍戲拍劇經營社交平台,希望得到更多獎項。偏偏,陳蕾近年心態愈來愈佛系,往年目標是一年寫四首歌,因為是「最符合香港樂壇的做法」,每首歌宣傳期約兩個月,下首歌就不宜隔太久。但年初受社會環境影響,沒甚麼動力,她竟索性不寫,只專心一意把時間用來做喜歡的事:打機、編織。

IG: @pantherchan

當年的夢想,看似成真,但現實不會停在美好光明的一刻,接踵而來的是責任和壓力,「而家『歌手』已經係一個職業,唔再係一個夢想般的存在,所以對這職業,你有個責任在。」

今次新歌發布後大半個月,才開始密集的宣傳行程,訪問當日在華納總部見到陳蕾,臉上已略顯疲態。談到創作步伐慢了下來,她不諱言,「我都想可以(休息),出完碟、搞完 show … 一年四首歌,好似個量唔係多,但係啲作品都好掏心掏肺,我本身又唔係真係文筆咁好,咁有天賦,但係我又仍然努力,所以(寫歌)需要花我好多心機。」

話雖如此,她仍停下勾針,四個月後再出歌,陳蕾笑言,「因為我始終係個歌手,華納的歌手,我都要對得住呢個身分。」她很久以前就知道,在香港要靠販賣音樂維生不容易,可以演出的場地有限,不像外國,出完碟可以走 tour,慢慢沉澱。香港歌手要接廣告、商業演出,談合作,前提要靠歌手持續有作品維持曝光。陳蕾和華納合作愉快,明白同事都想幫她,沒有寫歌的日子,「成日畀不同的同事問『幾時有新歌呀』,平時經理人只負責接 job 傾錢,今年都成日問,『下隻歌幾時呀,仲有無做緊?』如果無呢啲壓力,我可能就想唞一唞。」

推動她走下去的,是對唱片公司的責任,對歌手身分的責任,對樂迷的責任,也是對自己一個責任,「追咗咁多年,而家叫有啲成績,唔係依家開始懶下嘛?都會咁諗。」堅持下去,因為她仍想用音樂說故事,「曲詞一齊寫,成隻歌好清晰表達到,我想講乜,已經唔再分好聽唔好聽,係一個故事。好感謝自己,仍然有嘢想寫,先至能夠繼續詞曲創作。」

例如新歌〈下流社會〉,曲風、題材、演繹上都是新嘗試,「它又再屬陳蕾作品裡,更進階少少的一個瘋狂演繹,演唱上又和之前不同,歌詞上用更多偏激點的詞語。」和以前從自身經歷找靈感不同,新歌歌詞源於社會學概念,她要做不少資料搜集,消化後再創作,過程花不少心神,最後成品她也很滿意,「有時都好多謝自己,例如〈下流社會〉份歌詞,除了是天跌落來的靈感,我也做了好多功課才寫到出來。」

2021 陳蕾麥花臣演唱會(陳蕾 FB)

善良

陳蕾曾經是「人無夢想同條鹹魚有咩分別」的信徒,上月一次 IG live 中,卻分享了一個故事。

她有個以前一齊追星的朋友,事隔多年仍在追星,她曾不以為然,甚至勸對方:年紀不小了,要為自己人生努力一下。後來人生增添了經歷,她反省過去的自己,「以前有個高姿態,『你睇我,有夢想有目標,人生要咁樣先得』,好像就看不見別人生存得開心快樂,追星追到偶像認得,已令朋友內心好滿足,得到無比快樂。」

「我現在愈來愈覺得,不用甚麼事都談到夢想這麼大,不是下下要有夢想才是叻的人,其實都是世俗定義出來,打破世俗框架最好的方法,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。」

2021 陳蕾麥花臣演唱會(陳蕾 FB)

現在的陳蕾,雖然仍有目標和心願想達成,例如開自己的手作 cafe,去不同地方的音樂節唱廣東歌,很多興趣想學、很多事情想做,但追求的不是要夢想成真,「最緊要就係,盡可能過得開心滿足,或者過得平和,知道自己處於咩位置。」選擇自己的路,無論是積極向上或是做懶惰廢青,都應該是自主而非聽從他人指令的選擇,「我自己唔係咁的人,唔需要否定有人喜歡某種生活㗎嘛。」

以前她寫歌,很多時候為了鼓勵自己,歌詞充滿正能量、非常直白,例如〈熒光〉、〈相信一切是最好的安排〉,現在卻覺得夠了,「已經好多歌鼓勵我自己,有咩事聽返嗰啲歌就得。」她想嘗試代入他人處境,想寫世界、身處社會發生的事,「以前我係一個訴說的人,好鍾意吐苦水,搵朋友幫手解決問題。人大咗發覺,來來去去所有問題都同人際關係,同自信有關,明白了之後,人生就會好平靜,好自然就唔再圍繞自己寫歌。」

就像新歌〈下流社會〉,也不是為自己而寫,「你問我,我仍是有夢想有理想的人,只是覺得不一定要為此搞到自己太大壓力,沒有就沒有,不用勉強說『要有夢想』,無夢想都有你的生存方式。尊重理解不同處境的人,分清自己的價值觀和別人的價值觀,不用批評或感化彼此,簡單來說就是保持善良,不干涉不批評,也是對自己的善良。」

世界很大,世界病態,世界也與你無關。亂世中保持內心潔淨,學習愛自己,大概就是她想說的處世哲學。

文/丁喬
攝/Nasha Cha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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