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記|阿果:不正常的紅館演唱會,悲觀地樂觀的林家謙


(注意:本文將提及林家謙演唱會 rundown 及內容

昨晚到紅館,看林家謙演唱會頭場。作為觀眾,很難不想起三個星期前這裡發生過的墮屏事故。畢竟這是 MIRROR 演唱會事故後,首個在紅館進行的演唱會。

入場前兩小時,跟正排隊買紀念品的大學生 Muffin 聊天,她是林家謙歌迷,也是 7 月 28 日MIRROR 演唱會的座上客,親眼目擊意外發生。她說,那夜之後,腦海不停浮現大螢幕砸台後的畫面,甚至曾經對再入紅館「有點抗拒」,想過是否要放棄期待已久的林家謙演唱會。

走入紅館,我有點理解她的心情。

一坐下,眼睛很自然地掃視舞台及上空。舞台中央是一個很巨型的眼鏡裝飾,幾乎把舞台對角切成了一半,台面似乎沒有任何升降台,至於上空,沒錯是有四面巨型螢幕,卻是固定的 video wall,看來很穩陣。

據傳媒報道,林家謙演唱會主辦方在開騷前便發聲明,表示在紅館意外後,因應康文署要求,刪減不少升降台項目,亦刪走使用懸吊於高空用作擺動旋轉或乘載人員的機械裝置。聲明又指,很多過往用升降台或高空懸吊等技術出現的舞台道具,今次迫不得已要長期放在台上,因此部份位置的觀眾會出現短時間視線受影響,大會希望觀眾體諒。

8 時 35 分,演唱會開始。由於沒有升降台,林家謙經舞台一端的樓梯現身,再徐徐走到鋼琴前,演唱《一人之境》。

接下來的演出,處處提醒觀眾,這不是一個「正常」的紅館演唱會 — 歌與歌之間的空檔,常見穿黑衣的工作人員踏上舞台,以人手 set 景,就像舞台劇一樣。有些時候,台上歌手還在舞台一端演唱,後面幾個黑衣人已經現身搬運,也難怪,畢竟人手轉景需時,如果一首歌完結才開始做,歌與歌之間就會有很多空隙,有點尷尬。

又例如台中央那個大型眼鏡,既把舞台對角切成兩半,其實還有兩塊白色的「鏡片」,由工作人員負責裝上,變成舞台投影的一部分,但這些「鏡片」卻又會擋住觀眾視線,於是才唱了兩三首歌,一批黑衣人又會現身,拆下裝置,再抬走。

根據上述聲明,觀眾甚至不難想像,這副巨型眼鏡似乎本應不是放在台面,而是懸掛在半空,只因上次意外而要改變設計。

細數下去,這次演唱會的異常之處,還有許多:例如舞台設計幾乎是一片平地,最高位是有五級的透明膠梯級;例如每次林家謙都要經同一條樓梯上下台,而嘉賓張敬軒在台上和他邊行邊聊天時,走到舞台邊緣,會大聲提醒「睇路呀」。環顧全晚,整個舞台真正會動的,只有兩個轉盤。

觀眾態度也跟以往有點微妙的分別。全晚第一次有 dancer 走上舞台時,大家的歡呼聲特別響亮;演唱會中後段,林家謙回後台換衫的空檔,大螢幕播放了一段 time lapse 影片,展示整個紅館舞台由零開始搭建,以及樂手及舞蹈員在排練室練習的過程。以往這種短片像過場的廁所位,但今次觀眾們看得專注,不斷拍掌,到舞蹈員的部分,大家拍得特別用力。

有朋友說,那段 time lapse 很感動,因為他從中發現,「原來睇到或者搞到一場紅館,都好不容易。」

聽起來,因為紅館意外後當局設下的安全限制,這次演唱會好像有很多妥協,很多「不正常」,觀眾視線會被那巨型眼鏡阻擋,有時問,「咦林家謙呢?」才發現在台的另一邊。但有意思的是,也因為舞台一切從簡,還原基本步,這次演唱會讓人看來有種淡淡的感動。

最具代表性的一幕是《潛水》和《just carry on》,前者有舞者穿上好像紙製、簡陋的海洋生物裝束,到後者林家謙則在一艘小舟上彈琴唱歌,然後一班工作人員步出,有人揮動巨型海豚氣球,有人拿著鯉魚旗前奔,場面像什麼海洋世界、兒童劇場。是很簡單甚至有點山寨,但就是令人看得很舒服。

有舞台機關,大概可以令演出變出更多花樣,但就算沒有,舞台空間亦受限制,但台上一眾演出者還是很落力地表演,娛樂大家。

演出尾聲,向來寡言的林家謙多謝演唱會總監時表明,「做呢個演唱會很不簡單,每日都係不停拆彈」,又向觀眾說,「本身我們可以畀到更多嘢大家睇,但已在能力範圍內做到最好,希望大家喜歡。」

圖片來源:Oiyan Chan

為何喜歡林家謙?

某程度上,林家謙的走紅是一種奇蹟。作為音樂人,雖然他作過不少極其主流的 mega hit(如《矛盾一生》、《心之科學》),但他本人無論聲線(陳奕迅曾稱林的聲音令他想起盧冠廷)、唱腔(轉音方式不是人人喜歡)、外表(鄰家男孩)、個性(較少接受訪問,曾因在頒獎禮橫掃大獎而被指好串),其實都和「香港主流」扯不上太大關係。

另外,林家謙至今仍是獨立歌手(所屬唱片公司叫 Terence Lam Production & Co),而今次紅館竟是他出道三年多以來第一次個人演唱會。凡此種種,都說明了作為香港歌手,他多麼「不正常」。

偏偏近一兩年他高速竄紅。演唱會上,還不難感受到大眾對這個歌手的愛戴 — 基本上,只要他做一丁點「不林家謙」的事情,例如除下眼鏡,例如說多兩句話,例如揮動四肢做動作(有人會稱為「跳舞」),大家就已經極度雀躍,瘋狂尖叫。

圖片來源:Oiyan Chan

大家為何喜歡林家謙?

昨天下午先去造訪一個朋友的家,她是林家謙的忠實歌迷。一打開門,迎面而來有林家謙的歌聲(電視正播著)、一個粉紅色「doodoodoo」風鈴(她自製的應援物)、兩袋「家謙」燈牌,以及幾箱印著「謙」字的紙扇。

坐下來,聽了兩張專輯,玩了一輪燈牌,就問她為何喜歡林家謙。朋友想了一會,說可能因為他的作品裡,天真地(她強調這是褒義詞)懷著一種希望,「即係……有些 negative 的 positive。」

又 negative 又 positive,甚麼意思?後來讀另一「謙粉」朋友李德雄 2021 年 4 月刊於明報的文章,發現這來自林家謙在一次訪問提到的「悲觀式的樂觀」:

當然他作的不少歌曲都有較歡快的旋律,例如《潛水》、《特倫斯夢遊仙境》、《世界對我們》等,但他的旋律卻以悲哀的為更多。想起他在疫情期間,於903的節目叱咤在家音樂會說過,「聽日其實未必會更好,可能更加衰,沒有最壞,只有更壞,咁希望呢一個所謂『悲觀式嘅樂觀』可以幫到大家過渡到呢段時間」,我認為這句是他創作的重要元素,他就是要將自己的旋律寫至最悲哀,然後在悲哀的極致就會找尋到解脫的缺口。

是次演唱會的主題叫 Summer Blues,前段以夏日的輕快氣氛為主,舞台有些場面讓觀眾像參與日本街頭的慶典(甚至有觀眾穿日式浴衣睇騷)。到演唱會中段,隨著嘉賓 Serrini 下台,林家謙一連唱林夕填詞的《某種老朋友》、黃偉文填的《壞與更壞》、他自己包辦詞曲的《飛》、《聽風》,氣氛馬上由 Summer 轉到 Blues — 夏天沒錯很歡快,但一切都有終結的時候,party is over,湧上來的是止不住的愁緒。

怎麼辦?林家謙演唱的作品,貫徹「悲觀式樂觀」的價值:「沉着的撐過暴雨風沙 壞與好都是你跟我 一起可以渡過 —《聽風》」、「難道前路得一條 偏偏有我不渺小 —《想創》(周耀輝詞)」、「如光譜裏找不到彩色 就繪出彩虹 —《just carry on》」。

《想創》,大螢幕映出維港兩岸景色,由黑白漸變彩色

用一個幾老套的詞:他的歌其實幾勵志。當然這也是近兩三年香港樂壇的大趨勢,但如我的林家謙歌迷朋友說,他的作品既有一種「天真」(褒義詞,她強調)的正能量,但又絕對不排斥負能量的存在。

像演唱會尾聲,唱到《時光倒流一句話》,林家謙開始哽咽,encore 前最後一首歌是《記得》,他未開口唱到第一句歌詞「故事最終必須親口講再會」,已經「哭𠹌咗(Serrini 語)」,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緒,走到舞台一端,在投映出夕陽城市景色的巨型鏡片螢幕前,他唱出最後歌詞:「請記得 留住感覺 過渡在人海/我感激 曇花盛放/那記憶 最後還是愛」。

我和許多觀眾一樣哭𠹌咗。

最後,在 Encore 聲伴隨下,林家謙再次從樓梯步上舞台,唱出最點題的《邊一個發明了 Encore》,多謝完台前幕後團隊,他哽咽著說了這番話:

「我細個,每到星期日晚,或者暑假最後一日,會好樣衰喺度喊,因為唔捨得,因為開心。以前以為咩都可以 encore,雪糕杯好食,咪 encore 多杯囉。但係大個發現,唔係所有嘢都可以 encore…

我覺得唔需要 encore ,有啲嘢帶住一些遺憾、失落、唔完美,先會在心裡記得更深厚。希望大家會記得今年的夏天,一齊喺度經歷。相信將來某個夏天我們會再相見。」

我不是林家謙的歌迷,但我實在很喜歡這次演出。演唱會不用太複雜,只要感情真摯,就算簡單,甚至簡陋,都可以很動人。

圖片來源:Oiyan Chan

文/阿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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