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某夜，KOLOR 於西灣河蒲吧音樂節演出。還未出場，觀眾已經湧向台前，傳來一陣陣期待的歡呼聲。樂隊成員上台，台下呼聲愈來愈響亮，「除衫！！！」未幾，〈天地無用〉前奏響起，Sammy 大叫：「HEY！SHOW YOUR POWER！」樂迷一邊舉手躍動一邊呼喊回應。台上台下不分你我，打成一片：「和你瘋狂！和你癲喪！」
兩小時前，三缺一的 KOLOR（低音結他手阿昇因事缺席）在 band 房裡，主音 Sammy 說，每次演出最深刻的，往往是每次全場大合唱的動人時刻；鼓手 Michael 形容，有些歌曲，樂隊演奏時已很有感覺，而當樂迷們聽得投入，甚至大聲叫喊，台上的人就自然玩得更忘形起勁，一種能量的交換就在碰撞中產生。
Michael 這樣描述玩 live 的最重要意義：「大家能夠在同一個環境去感受氣氛，感受大家的情緒，一起經歷那個 moment。」
KOLOR 成團至今 18 年，現場演出大大小小或許有數百次。各歌迷心中最難忘的 moment 自然也不同。2015 年開始追隨 KOLOR 的 Isaac 回想起當年首次看他們的演唱會，全場一齊唱一齊跳，從未如此震撼過；前通識科教師阿日無法忘記 2022 年 6 月在淺水灣的 KOLOR fest，當時他已買了機票，三個月後移居英國，但那次聽著 KOLOR 的 live，竟然在想：「個能量係大到令我覺得…不如唔好離開香港？」
本文是關於 KOLOR，關於 KOLOR 樂迷，關於大家所身處時代的故事。
一、當獨立曲這裡奏起
睽違兩年，KOLOR 10 月 13 至 15 日將於九展 Star Hall 舉行演唱會，一連三場，門票光速售罄。公布消息的帖文中，他們提醒樂迷：「大家做運動，保持身體健康！」八月中蒲吧演出尾聲，主音 Sammy 也不忘叮囑，十月演唱會全企位，大家最好熱定身。
樂迷 Isaac 近日就正為 KOLOR 演唱會熱身，只是方法比較特別 — 除了去跑步，他還開了一個名為 kolor_your_world 的 IG page，每天刊出文章，為演唱會倒數。裡面頭幾篇文章是 KOLOR 音樂路上的回顧，之後會陸續刊出一些歌迷的分享。
最近一邊寫文，一邊從資料中回顧 KOLOR 一路走來的路，Isaac 感受很深。「好像看著一班 band 仔由所謂『爛撻撻』，變成現在我們覺得很有型、大佬的 image。」
KOLOR 於 2005 年成團，最初簽約 Beyond 黃家強公司旗下，出道當年就獲叱咤新人獎，之後幾年發展卻不算順利。對於有時被要求做些與音樂無關的事，他們不滿，與唱片公司日積月累的分歧，致使 KOLOR 於 2009 年決定脫離原有公司獨立，意味一切都要自資營運，摸著石頭過河。
如今回想，Michael 認定，那段經歷令 KOLOR 成員都有種自立的意識。「我們跟其他樂隊的分別，是我們不會獨沽一味的。譬如說有些樂隊簽了唱片公司、出碟，跟公司有不和，那就死掉了。」自從獨立，KOLOR 眾人已明瞭，要自由地做自己喜歡的音樂，就要生存下去。生存的方式，不能靠唱片公司豢養，只能自己找方法掙錢。「像有些家庭的小朋友，爸爸走了，就要自己想怎樣生存。」
這些年來，成員們都各有正職或副業，有段時間甚至一同做物流維生。Robin 說得坦白：「很多生活上的考慮會逼你去講假的說話，所以我們盡量都不希望靠音樂去控制生計，這樣才可以去講真話，這樣我們才有能力去做返自己。」
獨立之路正式開始。2010 年 KOLOR 展開「Law of 14」計劃，約定每月 14 號都發佈一首新歌。由於樂隊成員平日在 band 房聚頭，常亮著電視，談論新聞，因此那時期他們不少作品，如《天地會》、《愚公》、《也許》、《追求》，既記錄了樂隊當刻情緒，又記錄了時代 — 因為眾人的情緒，說到底均源自社會上發生的事。
Sammy 眼中，那是創作最澎湃的一段時期。「大家無論創作情緒，或者對 band 的野心，都很大。也很有目的，要用創作讓人知道，我們可以做到這件事。」
埋葬昨天理想 投身今天戰場 錯愛錢幣肖像
城市快將要死 如果這都算正常 你我結這壞賬
〈天地會〉(2012)
二、來來去去 何時會累
樂迷 Isaac 很記得，2015 年第一次現場看 KOLOR 演唱會的情形。
此前他從未看過 band show，那次入場最初只因「抵睇」 — $520 包企位門票一張及全 41 首《Law of 14》加新曲 Box set。但也是那夜在麥花臣，Isaac 初次感受全場觀眾一起跳一起叫的氛圍，很是震撼。「入去的時候只懂一半的歌，也不是聽得很熟，但那種氣氛會感染到你，就算首歌你唔識都好，都會被感染到。」
此後 Isaac 正式「入坑」，密切留意 KOLOR 的音樂 — 尤其是正值大時代下誕生的那些作品，如 2014 年 6 月的〈生於憂患〉、2020 年的〈進退〉、〈天地無用〉，他特別有感覺。
沒有傷損 怎發育健全
從未傷風 怎懂得取暖
迷惘 是覺醒的開端 心苦過哪怕酸
〈生於憂患〉(2014)
「大家都知道這兩個時期發生什麼事，你會需要有一些情緒發洩，但生活空間未必沒有這個出口。」Isaac 自言只是個平凡的香港上班族，那時外面風風火火，但日常圈子裡，很多東西都不能討論，「特別是某些日子，在哪裡出現過都不能說，其實幾壓抑，感覺就好像只有你一個。」KOLOR 的音樂自然成了他的情緒出口，「你會覺得，好像有人在後面拍你的膊頭，給你一些力量……他們好像明白你的經歷，這不是很多歌手做到的東西。」
KOLOR 不少作品從時代裡取材，他們的演唱會也很自然地，與當時社會情緒緊密相連。像 2021 年九展演唱會，開場先響起《堆沙》（「能活着 就可向更猛風沙裡撐下去」），戴黑色口罩的年輕人攜黑色氣球上台，螢幕上打出香港夜景。然後槍聲一響，氣球爆破，KOLOR 在監控鏡頭凝視下接連表演〈天地無用〉、〈天地會〉、〈愚公〉。
對他們來說，每次演唱會都是一個 checkpoint，捕捉、記錄了當時樂隊以至樂迷的經歷、情感。Sammy 形容，對上一次九展演唱會，大家正置身一個修復的階段。「疫情緊，之前又社運，大家都修復緊。所以那次有很多眼淚，有很多憤怒，連帶歌曲也都昇華了。啲歌十幾年前已寫喺度，但為什麼這時有這個力量？因為剛好大家有這樣的情緒。」
「每個人都諗緊，前路是怎樣，怎樣行落去。有些觀眾當時在思考移民，現在已經移了。又有些當時說走的，最後冇走到。大家都要面對很多不同的東西。」
對於樂迷阿日來說，那年記憶亦注定難以磨滅。今年三十多歲的他，大學畢業後就做中學通識科老師，但 2021 年政府宣布「殺科」並以「公民與社會發展科」取而代之，加上同年香港公民社會崩塌，阿日前路茫茫：「簡單來說就是人到中年『殺科』，一輩子累積的東西都冧哂。」
阿日不想任教新科，又發現自己在香港根本不知還可以做什麼，終日意志消沉。有時在教員室閒來無事，便塞著耳筒聽 KOLOR。「他們很多歌都是關於世界很亂，冇人理解你，但你就是堅持囉，去搵出路囉。」特別喜歡〈天地會〉、〈愚公〉，以及〈公路之星〉，他甚至喜歡到，在自己相片後面寫上「我仍是最強，半吋也不讓」：「係勁老派的鼓勵自己的做法…」
但最終還是熬不住，決定要離開香港。2022 年 6 月他獨自到淺水灣看 KOLOR fest，這是他第一次親身看這樂隊的演出，但音樂響起，就被捲入一個新的世界，「大家互相支持，共同存在…是一種集體的狂熱，好有 energy，令你有能量去對抗外面那種頹廢的感覺。」正正站在台前的他，近距離被音樂穿透，眼泛淚光，同時充滿力量。
「那種情緒能量很厲害，甚至大到令我覺得……其實香港還有一些值得留下來堅持的東西，好像應該再企硬多一陣，堅持多一陣。」
那時候他已買了機票，距離飛往英國展開新生活的日子，只餘三個月。
說句再見我們仍要共現實對視
始終一天終於一天能可再遇見
只要能仍願意撐多一天
〈可再遇見〉(2020)
三、可聽得到共鳴 如鯨歌
2023 年再於九展開演唱會，KOLOR 成員們都感受到，大家置身的環境已不再一樣。如果兩年前主題是「修復」，當下他們最深刻的感覺，是「適應」。
Robin 不介意坦白：「有時我們會想，這首 MV 在那個電台播唔播到？又或者每個人有時在網上講一番說話，也想著，會不會被人捉？所以我覺得是一個適應。適應不到或不想適應的，就去另一個地方。」Michael 補充：「既然規則變了，該怎樣適者生存，怎樣表達？當然你可以說我不會變，規則變了我不變，咁咪選擇離開囉。但如果要留在這裡，你就要找一些方法。」
KOLOR 今年暫時只推出了一首〈52 赫茲〉，歌曲由林夕填詞，MV 似乎是男女愛情故事，但樂隊在電台受訪時又表明，這不止是一首情歌。
經歷過以創作回應時事、發洩情緒的階段，他們坦言，現在心態不一樣了，不再用那麼直接去表達。除了關乎社會環境轉變，也與成員們人生階段變化有關。〈52 赫茲〉作曲人 Robin 以自身作例：「現在我有個習慣，不會馬上回覆一個訊息，而是先消化幾分鐘。那麼一首歌的題材，就肯定不只消化幾分鐘，可能要用上幾個月。」
「不用那麼急，再搵一下個可能性 — 隻歌怎樣可以再好一點，不止是音樂好一點，而是它表達的東西都可以再好一點。」Sammy 比喻，「以前支槍射到這裡就沒有了，但現在我們會花時間研究，這一槍怎樣可以射得再遠一點。」
演出心態上也不執著了。2021 年演唱會尾聲，KOLOR 與歌迷約定下次在更大場館見面，此後兩年不時傳出在紅館開騷的消息，但這一次還是留在九展。Sammy 說，一直在物色不同場地，但過程不太順利，原本計劃不能執行，於是決定回到 Star Hall，「大家都覺得，想做就做，不要再等了。與其在這裡等，不如做咗先，用可以做的方法。」
未能往更大的場館，KOLOR 眾人都不覺得特別可惜。Michael 坦言，「睇返一兩年前的自己，會發覺自己不停咁老緊。所以我最新的想法是，大家這班人，健健康康開開心已經很好了，這比去一個更大的場地，重要得多。」
這是 2023 年 KOLOR 的感悟：不用想太多，也不要浪費時間了，趁還可以，玩得就玩，聚得就聚。
問 Sammy 今時今日在香港繼續玩音樂的意義，他想了半秒就答：「有人喺度就玩架啦，有聽眾喺度就會繼續，就係咁樣。」
四、大道亦未曾歪
最初到深水埗運動場「郁」的情景，Isaac 仍然歷歷在目。
他的身型略胖，以往較少運動，有次在音樂會後台跟 Sammy 碰面，對方見他走來氣來氣喘，也提醒要多做運動，鍛練身體。不久 Sammy 與運動員謝覺偉創立「頑張跑會」，逢星期一於深水埗運動場練跑，Isaac 初次參加，卻發現自己連一百米也跑不了，所以那一小時的運動，他會形容為「郁」，不是「跑」。
但在眾人鼓勵下還是繼續參加，身體也漸漸變化。一年多之後，他由百米（都完成不了的）選手，進化成可以跑完半馬（21 公里）賽事。
他說，這段經歷改變了自己很多。「我自身很多內在的問題，沒自信，很多偏執的想法，甚至很不合群，這些精神狀況又令我的人際關係很差。是直到運動了之後，可能是那種氣氛、感染力，令你有返自信。以前學校永遠只會罵你跑得不好，甚至在香港社會，你做每件事就算做得多好，還是會被罵，但在他們（KOLOR）的世界裏面不是這樣，『今次跑快了，他們真的會看到你跑快了，或至少跑得久了。』」
說起來帶幾分宗教信仰的況味，但 Isaac 確實認為，自己的破碎靈魂也在這團體裡被修補，「好像幫你貼一塊膠布，當然它不是一個很長遠的解決方法，但你當是急救囉。」
正因如此，今次演唱會前，他才想為 KOLOR 做點不一樣的「應援」。「他們給了聽歌的人很多東西，但我們好像沒做過什麼。那麼不如在能力範圍內，把我們的心聲都記錄下來，讓他們在無力或迷失、需要力量的時候，可以睇返。我幻想，這是一個互助、能量的傳遞。」
訪問裡，KOLOR 成員跟我們反覆提到，人生（而不僅是樂隊）走到這個階段，最重要是找到 balance，「音樂當然佔了很大部分，這是大家的專業，梗係要做，但人生不只是這樣，所以我哋才會做運動呀，涉獵其他不同的範疇。」Sammy 除了開跑會，還跟 Micheal 與阿昇一同完成 105 公里越野跑；而認定不應單靠音樂維生的 Robin，2021 年則在深水埗開設 「日啡夜酒」的食肆。
Isaac 為 KOLOR 成員們的身體力行而感動：「他們的作用，不再只是有歌手或所謂搖滾巨星的光環，而是很實在地用他們的方法身教；這個時代很多事都做不到的時候，他們偏偏就做了那麼多東西給我們。」
Sammy 重視人與人之間的連繫，而這可以不單在兩年一度的演唱會現場出現，當回歸生活日常，這種關係亦能見於運動場、山頭，以至是 TG group、Discord。
「這種好奇妙，我最珍惜的是呢樣嘢，這是最難的。」
五、期望可再遇見
人在英國，阿日的生活依然艱難。
異地生活固然適應需時，但最頭痛的還是找不到工作，「作為新移民，過去累積的東西都沒了，冇人識你，你在學校的經驗也不適用。」有時想起留港的朋友仍在努力掙扎，難免更迷失，「人哋在努力，我喺度鳩流流失業做乜呢？」跟一些移英朋友聚頭飲酒，大家同樣唏噓：畢竟世界不同了。
最終找到一份工作，雖然可以回到看似較熟悉的學校環境，性質卻是打雜，而且人工只有最低工資的水平。失意之時，回家路上，阿日又反覆聽著 KOLOR 的歌，特別是〈地圖〉、〈候鳥〉、〈I〉，「唔識點講，係好有 feel，畀到好多能量我。」
自畫心內地圖 良心的剔透
從濁流內見水秀
幸得你一起 跟我遠走
這生不放手 因你是所有
〈地圖〉(2012)
這些年來，阿日不曾追星，但來到英國，他最想念的，始終是 KOLOR 的現場演出。就如一年前在淺水灣幾乎動搖移民決定的那一次，那種凝聚力、那股共同存在的能量，絕不是隔著耳筒聽著歌，就可以獲得的感覺。
談起移民，Sammy 坦言反覆想過好多次，就算最後決定留下，到身邊有朋友再離開，又不期然再思考。記者跟 Robin 談起類似阿日的故事，他也承認，其實未必能理解已移民的人們現時的心情，「但是我們會努力，令到他身處的地方，可以看到。」
十月舉行的九展演唱會名為 TOUCHDOWN（達陣），Robin 說，在 KOLOR 心裡，這次在香港的達陣只是起點，之後還有很多地方要去。「要去英國達一次陣，要去台灣，呢個先係今次個名或者這次演唱會的核心。」
Isaac 仍然忙著每日更新 IG 專頁，但對於這次演出，他說其實沒什麼特別期望：「KOLOR 就是畀呢啲嘢你，無論是〈圍城〉、〈時差〉，就算首歌玩了 20 次也好，那個力度仍然會在。只要他們做他最自在、最舒服的演出，大家一起跳一起玩，我覺得就已經夠了。」
畢竟，存在就是意義，一起就是所有。
這一刻，距離 KOLOR TOUCHDOWN 演唱會，還有 12 日。
文／阿果
攝／Nasha Chan
（為尊重受訪者意願，文中「阿日」為化名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