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道 27 年的陳奕迅,昨日終於完成延期三年的紅館《Fear and Dreams》演唱會,一再加場下,剛好也開了足足 27 場,呼應他的生日日期,也是 27。
「我仲記得,27 年前,1995 年 7 月 16 日,我參加第 14 屆新秀歌唱比賽,攞到冠軍,係好 magical。」陳奕迅在尾場唱最後一首 Encore 前,這樣說。
從四大天王年代以來,陳奕迅唱盡膾炙人口的情歌、勵志歌、時代歌甚至兒歌,千禧年後長時間稱霸樂壇,人氣一時無倆,Eason 早已被奉為 E「神」,也是幾代人心中的香港流行文化 icon。歌神睽違 9 年再開 show,城中矚目,加幾多場門票也極速售罄,似是意料中事。
然而吊詭的是,坊間事前對演唱會的討論,大部分與製作、編排、花邊無關,而是「去,不去?」不少觀眾都分享說,對這演唱會有種難以言明、愛恨交雜的情感,以至心癢難耐,買了飛也不敢和人分享。無他,陳奕迅 Fear and Dreams 演唱會原定 2019 年 12 月舉行,但當時因「無法預計和保證演出期間的觀衆安全和相關交通配套」而延期,結果一延就是三年。
這三年,香港經歷無數動蕩和變幻,很多人都記得 2021 年的「新疆棉」風波,當時多間國際時裝品牌發聲明,關注新疆強制勞役問題並停用新疆棉,不少中港明星藝人跟隨內地官方口吻,表態加入抵制,包括陳奕迅。
事件引起不小迴響,陳奕迅除了個別慈善演出外,也很少在香港公開露面。政治氣氛似乎轉趨淡靜之時,他的演唱會順利進行,不少香港樂迷即使買不到飛入場,也會從 YouTube 看到其演出片段(第 3 場的〈黃金時代〉已錄得 120 萬點擊)。
直到第 25 場(1 月 11 日),陳奕迅突在台上隱晦重提事件,外間的竊竊私語一下子被放大,社交媒體流傳他在台上說的一句,「自己去無印買(毛巾)啦,但我唔知佢係咩棉嚟㗎,哈哈。」是自嘲還是豁達?為何突然爆出這一句?跟整個演唱會的訊息又有沒有關係?
〈Wave.〉整理陳奕迅 27 場演唱會的演唱及說話內容,嘗試從中一窺這位影響幾代人的巨星,經歷過躁動的政治事件洗禮,和等開 show 這幾年,在說的、在唱的是甚麼。

「最完整的一次」演唱會
Fear and Dreams 是陳奕迅第八次在紅館做演唱會,他在台上形容「今次是最完整一次。」
製作上,演唱會建下紅館史上最巨型電子屏幕,橫 71 米、高 14.5 米,由紅館頂一直伸延到台面及兩邊山頂,播放的影像、動畫都華麗,觀眾像置身整個紅館大的 IMAX,視聽效果震撼。編排上也與屏幕影像結合,畫面裡怪誕詭異的木偶、雕像、喪屍、昆蟲,也會出現在舞台上表演,虛實交錯。

演唱會也有故事線,講述陳奕迅本來在太空漂浮,跌入一個烽煙四起、充滿污染和絕望的沉重世界,rundown 大部分由 side track 作品組成,舞台出現黑色暗湧、墮落、生死的情節,前面 29 首歌近乎一氣呵成,沒有喘息和停頓,觀眾情緒隨歌者幾近癲狂、扭曲和絕望的演繹慢慢推高,情緒快要壓抑到頂,直至陳奕迅唱出「抬頭吧相信愛你便能飛」(〈今日〉),以及〈任我行〉的汽球由螢幕影像變成實體,跌到歌者手中,世界在漂浮的輕盈中才稍稍明亮起來,再由〈幸福摩天輪〉〈我們萬歲〉結束此部分。
陳奕迅在台上多次提及,rundown 設計的確與傳統演唱會不同,說話位不多,「你哋係咪未試過紅館睇演唱會,歌無斷過,歌手無乜講嘢?我成功咗,其實個感受好正,你係咪會覺得(感覺)入好多。」(第 3 場發言)
「過咗十幾場,香港人原來係接受這種,在紅館一氣呵成的感覺,像文化中心、APA,就係咁,有時改變下用不同方式,新事物永遠有啲怪怪哋,但唔試點知?」他希望大家感受,「藝術嘅嘢,係唔需要明的。」(第 23 場)

關於演唱會以 side track 選曲為主,他在第 16 場這樣回應,「有啲親近的人都話『個 show 氣氛好好,但如果唱多啲我哋熟悉的歌就⋯⋯』我都知,下下攞 triumph card(皇牌)就無事,一曲走天涯都得,但做人要有格調呀嘛。」
陳奕迅形容,前面 29 首歌已是一個很圓滿的故事,「本來〈我們萬歲〉就完,但設計的時候諗,萬歲咁之後點呢?都要慶祝下?咁夜無嘢開,返去食麵又好慘,不如郁下。」故此演唱會才有了後半部分的跳唱快歌 medley(〈閃〉、〈隨意門〉、〈打得火熱〉、〈重口味〉等,而 medley 的選曲也呼應前半部歌的主題,「好得意,believe it or not,係個 show 的一個回顧。」
跳唱環節結束,陳奕迅與舞者謝幕、退場,然後就是不少觀眾最期待的 encore 環節。每場 encore 都只唱一首歌(特別日子除外),第一場是〈遊離份子〉,第二場是〈抱擁這分鐘〉,之後是〈黃金時代〉……陳奕迅到了第 25 場才終於透露了他的 encore 選歌邏輯:「本來諗住好型唔講,其實係我慶祝入行廿幾年的一個 timeline,本來唱埋 1995 年參賽出道、張學友《望月》添。」

尾場他再說,自己 1995 年出道,到了開騷的 2022 年,正好 27 年。這 27 首 encore 歌,正好代表他演藝生涯的時間線。
唱出林夕填詞的〈歌.頌〉前,陳奕迅在台上感謝多年來合作的音樂人。「一路以來,好難得,遇到好多好好好出色的音樂人。這些音樂人對我的信任,填詞、作曲、編曲人、監製、錄音師,所有在 studio 做嘢的朋友……無咗佢哋,其實今晚只係一個 talk show,乜嘢歌都無,無嘢好唱,所以好多謝佢哋。」
整合這 27 場演唱會歌單,陳奕迅共演唱了至少 75 首歌(包括正常 rundown、快歌 medley、各場 encore 及限定歌曲),其中 18 首由黃偉文填詞,15 首是林夕作品,潘源良也有 8 首(其中 6 首化名「袁兩半」)。
尾場唱完〈人來人往〉,陳奕迅先感謝在觀眾席上、作曲的陳輝陽,觀眾鼓掌,他再說:「如果你(觀眾)拍得大力啲,分分鐘林夕都聽到。」

「吹神」的恐懼
過去一段日子,陳奕迅在許多香港人心目中有兩個身份,一是歌神,二是吹神 — 大家都知道他非常「吹得」。
每晚演唱會頭 29 首歌後,都有一個 talk part,陳奕迅通常會飲飲水,一邊噴下消毒酒精和抹個汗,一邊和觀眾閒聊,發揮其「吹神」本色。
這個環節,每場都充滿大量碎言碎語,例如陳奕迅會回應觀眾的尖叫,「埋怨」觀眾的燈牌,分享一些往事,或講平日自己的古怪念頭,例如「五個屎忽屙屎是否特別暢快(第 4 場)」、「動作可否比嘴巴快半秒,讓真人和屏幕動作可以同步(第 22場)」、「某首歌可唔可以改做粵曲(第 16 場)」之類。

大部分時候,陳奕迅都表現得從容自在,表現談話隨心,往往都是嘻笑玩鬧,試過獲觀眾讚「瘦了」,就在台上即席做起腹肌運動來。至於點題的「Fear and Dreams」,陳奕迅形容為「度了的稿」,不是每晚都講,有時閒聊得興起,就索性不講,例如第十場,「我無(上網)睇返,大概都知自己講過啲乜,唔想重覆,所以唔講了。」
他口中會重覆提到的內容,即 Fear and dreams 是甚麼?綜合二十多場的發言來看,恐懼和夢想,並不是分拆的名詞,它們代表的都是「未來」、「未發生的事」。陳奕迅幾乎沒有在演唱會中提及他有甚麼夢想,只說疫情蔓延的幾年裡,大家「已經沒有 dreams」。大部分時候,他提及的「未發生」,更多是恐懼。

「驚」的根源,部分來自外在環境,如演唱會第一部分表演,矛頭正指向污染、破壞、病毒、謊言(影像全以外國人臉孔展示)。陳奕迅在尾場唱《暴殄天物》後提到,自己近年愈發意識到要保護環境,「有時見到海洋生物,野生動物,大家都在地球生活,佢畀啲嘢(膠袋)kick 住,好慘,唔知點解有嘢箍住條頸,肉都爛哂,係因為我們製造啲廢物出來。」因此,近年他買外賣會自備玻璃容器,用完膠兜膠盒會自行洗乾淨。「純粹是我的分享,you have your own will, I (just) felt I did something.」
也有些「驚」,來自內心。三年前演唱會辦不成,陳奕迅工作節奏突然停下,時間太多,也開始「諗太多」(overthink),如第一場提到,「以前我一路做,未試過停,簽了約出碟、做 show 無停過,就無時間去諗嘢。呢個 show 三年前未 ready,有樣嘢 kick 住,我停了,就在等,但等待又唔知做乜,唔知幾時得。因為有時間等,所以就諗,諗來諗去,愈諗愈驚。」
「諗到個人好驚,甚至驚瞓之前第二日起唔到身,會諗起唔到身,有咩要交代,電話 password 講畀邊個聽,銀行啲錢點,捐出去定畀邊個。」
「唔好諗」作為方法?
舞台上的陳奕迅,罕有地流露出自己的哀愁。
那是第 24 場,Encore 環節唱完〈相信你的人〉,陳奕迅落淚說:「呢首歌陪咗我,喺呢兩三年,一有唔開心、比較迷惘、脆弱的時候,呢首歌係畀到好多勇氣、力量我。」完成尾場見記者時他再解釋:「我諗全香港都一樣,我們經歷了一些 ups and downs,人有挫敗、脆弱的時候,有時聽返隻歌就好感動。」
「音樂係我們最好的夥伴,無論你開心唔開心,一點(播)佢就即刻陪住你,幫你慶祝又好,舒緩情緒、壓力又好。」

音樂可以舒緩情緒,恐懼又如何克服?走過此前三年空白期,陳奕迅認為,處理恐懼或與之共存,唯一方法是「唔好諗」。
正如他在演出反覆強調:「所有嘢你都控制唔到…唔好諗,去做下啲嘢,keep yourself busy,其實就無乜嘢,fear 同 dream 都係未發生嘅嘢,搞掂目前就得,享受目前一刻。(第 7 場)」
「唔好諗」,也似乎是陳奕迅如今回看「新疆棉」風波的態度。
1 月 11 日,演唱會第 25 場,陳奕迅如常在 talk part 喝水、用毛巾抹汗,有觀眾歡呼大叫想要毛巾,他想搞氣氛,就說了那句,「自己…自己去『無印』買啦。」觀眾仍是大笑歡呼,陳奕迅緊接笑說:「但我唔知佢係咩棉嚟㗎,哈哈!」觀眾歡呼鼓掌,他把手指放到唇前,示意低調,看到觀眾反應熱烈,他亦表現興奮。
這番話明顯出於即興,台上的他看來有點釋懷,徐徐地說:「度呢個 show,又係好多嘢,你知啦,我哋驚咗好耐喇嘛!唔係『我哋』(指台上),而係我哋全部人(指連同觀眾)、呢個地球,其實好多嘢都驚咗好耐。」
恐懼的事會一直存在,陳奕迅認為只要不去想就無事,「啲嘢又會返番嚟,因為成個大氣氛都係咁呀嘛,但你又知道有一日呢,所有嘢無論開心唔開心、驚、high,每樣嘢都實會走,實會完。」

他眼中,只要享受目前,一切自然可以度過,例如在演唱會前半部的沉重後,他在台上問觀眾,「 feel 唔 feel 到開頭嗰種沉重,feel 唔 feel 到而家幾咁從容?」那晚是聖誕節,陳奕迅在紅館外上車前繞了幾個圈揮手,向守候的觀眾說「聖誕快樂」,面上一直掛着笑容。
跨年倒數時,他對觀眾的祝福也是,「最緊要心舒服,心可以鬆返,鬆返就好多嘢都可以解決到。」
這就是 2023 年的陳奕迅,在經歷過天翻地覆的香港,用作品交出的「人生態度」— 即使我們無從判斷他真實想法是甚麼。面對曾經是幾代人的音樂養分,在〈夕陽無限好〉、〈六月飛霜〉、〈時代曲〉等經典歌中,投射過對時代的唏噓、未來焦慮的香港人,對他如今的「唔好諗」,又賣不賣帳?
27 場紅館演唱會落幕,討論才剛展開。

文/丁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