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｜周國賢 ✕ 浪人劇場：走進畫師世界，撕下我的面具

《第二時間》由劇團「浪人劇場」創辦人譚孔文擔任編劇及導演，周國賢兼任男主角及音樂總監。多年來，浪人劇場的作品大多取材自香港文學，這次劇作的題材，卻圍繞香港戲院廣告畫師姜志名的人生軌跡。

手繪的大型戲院廣告畫，曾是香港街頭不可或缺的一道風景。1974 年，16 歲的姜志名入行學師，寄住他師父、著名畫師劉煒棠的工場，最初只能接觸搬運舊廣告板、把舊板塗上白漆（以便重用）等「下欄」工作，其後由畫衫、帽、頭髮，到獨挑大樑完成電影《半斤八両》整幅廣告板、自立門戶承接多家戲院的繪畫工作，姜志名一步一步成為行內有名的畫師。

那個戲院廣告畫盛行的年代，周國賢印象很深。他記得，人生第一次入戲院是由父母帶到中環皇后戲院看《莫扎特傳》，時為 1984 年，「我細個生得矮，一行入去，嘩，好豪華的 decoration，成個過程好有儀式感，好勁。」坐車經過戲院，看到大大張的電影海報，小周國賢很好奇，「我阿媽就話，『人手畫嘛』，自此好似在我腦裡面種咗粒種子 — 大個畫到畫就好喇。」長大後，他果然讀設計，對繪畫、美術的喜愛，維持至今，並未減退。

「直至認識 Jimmy 老師（姜志名），佢講解返佢成長過程、及背後的故仔，我終於可以近距離認識電影海報師，這個由細到大都覺得好緊要的行業。」

但《第二時間》不是直白地鋪陳姜志名畢生事跡的劇場，譚孔文真正想做的，是把對方在畫師之路上領悟的藝術、人生哲學轉化再創作，以音樂與形體的形式，充滿詩意地表達。

工藝與掙扎

譚孔文與姜志名相識於演藝學院。時為 90 年代，曾經輝煌的手繪廣告畫行業因電腦噴畫的興起而式微，姜志名為前路打算，轉行到演藝執教，譚孔文當時是舞台及服裝設計的學生，上過姜的課，但未算深交。直至近年姜志名退休前，譚孔文做了一次訪問，發覺對方的生平、經歷都很有趣，似乎可以透過創作，轉化再呈現。

「Jimmy 老師的工作，是一種 craftmanship，工匠藝術。在他的時代，其實行內九成九的人都不會覺得自己做 art，有趣的是，總有人有別的想法，或覺得靈性上要有增長，Jimmy 老師就是其中一個。」他強調，今次劇作不是敘述一個畫師明星的事跡，而是述說一種意義；這個畫師的人生選擇、行動是一種姿態，是有真實的用意。「這個年代，craftmanship 可能比純藝術更重要，因為一個普通人都可以學到，還可以 empower 自己。」

工藝上，姜志名有何過人之處？那個年頭的戲院廣告畫，通常以電影場面及角色形象作依據，乍看只是搬紙過字，難稱得上創作，但姜以往受訪就曾強調，在滿足以上前提之餘，常常思考怎樣放一些「自己的東西」進去，令整張畫的氣氛更突出。例如 1992 年周潤發、梁朝偉主演《辣手神探》，姜志名畫普慶戲院的廣告畫時，便加入了個人構思，加長了周潤發手持的槍管，再在畫面右側加上片中爆破的場面，令背景光暗對比更強烈。

但這種對藝術的追求也不是理所當然。80 年代，港產片產量急升，姜志名自立門戶，承接了遠東院線及一些西片戲院的大牌製作工作，生意不錯，但他有點頭痛。「之前係師父把關，到我自己做的時候…本來我鍾意畫畫，但點解一開門就要計數呢，計夥計人工，計時間，計所有嘢，我知呢個係生活，但又係我興趣，有些人會話，『你就好啦，可以做到自己鍾意的』，但其實裡面真係有掙扎。」

那時他已工多藝熟，45 分鐘就能畫好一個頭像，忙碌時會一日內巡迴 5、6 間港九新界戲院，每到一院，就執筆低頭畫畫畫，勾好草稿，便交由同事完成。有些時候，明明想再多花一些時間，再做好一點，但現實不容許。「我成日被太太講，『你已經 over budget，再做多兩日搞唔掂』，我自己都計到嘛，因為有其他 job 跟緊。」姜志名如今回想：「有時反而呢個掙扎，令到你更加睇到呢樣嘢同你有幾強的連繫。」

工藝又好，藝術又好，最初投身其中，可能都源於一股熱誠，但當興趣變成了用以糊口的工序，掙扎中如何能守住初心，正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一道坎。

在音樂圈打滾了 18 年，周國賢有類似的感受。「入了音樂圈咁多年，無論自己還是隊 band（Zarahn），寫每一首歌，當中都係搵緊自己。直到呢個 moment，我都未做到一隻我自己想要的專輯，我亦相信，我人生可能未必做到。但其實我做每張碟、寫每首歌都永遠會 recall 返，Day 1 怎樣拎住支結他，結他又畀我咩感覺。」

他說，其實現在用電腦製作音樂很輕易，一按掣就有「好靚的聲音」，「當然我都有咁做，但會成日提醒自己，咁樣係『儲嘢』，唔係『造』一樣嘢。」這兩三年他努力 back to basic：「淨係落我一支結他，或者彈得粗糙啲都唔緊要，我要攞返個感動。」

本我與面具

關於追尋自我，同劇演員張國穎（Margaret）突然下詔罪己。她是已入行 14 年的音樂劇演員，多年來很習慣將自己的聲音「工具化」，如演出百老匯翻譯劇，「個角色係咁，隻歌係咁寫，你就要唱到個 range。」一切都為配合戲劇的設定，「通常有好多 functional 的崗位，導演、音樂總監、歌唱指導，會給好多 information，『呢句應該咁唱，嗰句可以咁』，我從來是好乖的人，是一種工匠式的表演方法。」

心裡偶爾卻浮現罪疚感，「如果人哋話，『不如唱四首歌，冇角色呀，自己唱』，我會驚。因為沒了角色給你的 information…到最後，去返自己個心度，『我係邊個？我把聲係邊個？』」

直至兩年前參演《我們的音樂劇》，需要翻唱一些香港經典音樂劇歌曲，她形容在台上經歷一次「好恐怖的 realization（領悟）」，「原來我從來無諗過『自己』想點唱那些歌，我 feel sorry for 所有以前睇過我做音樂劇的觀眾，點解呢個 realization 嚟得咁遲？」自此她緊記，做音樂劇演員，既要配合戲劇的設定，但不能忘記「本我」。

這方面，周國賢好像是比較幸福的一個。入行 18 年，撇除初期一些比較著重市場的作品（他說過有段時期每次唱《目黑》都反眼），但更多時候，由《Children Song》到《創傷論》，音樂上他似乎比香港很多歌手，都較有空間，也很自然地訴說真實的自我。

他卻說，不完全是這樣。

「音樂上，我都有角色扮演，裡面一定有個模仿對象，家駒、Kurt Cobain、Silverchair（澳洲樂隊），都影響我好多。有佢哋每一位先有我。但我不是技術派、唱家班，彈結他也不是好有技術，都是感情、情緒搭救。所以，可能情緒就是我的面具囉，in a way。」

正如他的紅館演唱會序幕所指向，每個人每個階段都有面具，分別只在於自己能否發現、何時脫下、何時埋葬。

周國賢記得，三年前接拍電影《一秒拳王》，有前輩曾叮囑：「你要甩咗一個面具，先可以做這個角色；你唔係要做緊一個角色，而係搵呢個角色的自己。」那刻，演戲經驗不多的他像開了竅，不再介意自我形象，為演好角色而增肥。結果那次演出，他獲得不少好評，甚至獲電影評論學會選為「最佳男主角」。

但到去年，他與黃秋生合作一部電影，甫見面對方卻不諱言從他身上看到別人影子，還勸他：「係時候離開你個『父蔭』，你太似佢，你唔可以捉住佢啲嘢做戲」，周國賢才曉得《一秒拳王》的開竅還未夠，或者說，永遠都不會夠。「那種探索，就好似洋蔥咁不停撕開另一個面具，去找自己。」這次演出舞台劇，他還是很希望，能再撕開自己多一塊面具。

誰的黃金時代

戲院廣告畫已是年代久遠的記憶，許多人眼中，香港電影也同樣由輝煌走向凋零。今時今日，在舞台上回首那段歲月，或以那段日子為起點創作，究竟還有沒有意義？

譚孔文強調，此舉不為懷舊，也不為炫耀，而是嘗試回到那段時光，尋找裡面最有價值的東西，於今日呈現。「我生於 70 年代，見證 80、90 年代的盛世，令我想將當時的一些價值轉換到另一層次去理解，這就是我現在的任務。」

戲院廣告畫及港產片產量最高的歲月，周國賢同樣見識過。他說，不少人認定以前的電影更好看、更好笑，那個年代更輝煌，但他只覺得，每個時代都有它的背景，現在香港經歷的，可能只是由一個黃金期到另一個黃金期的過程。

「你問我，而家先係某程度上的黃金期，因為我哋可以一齊努力。如果我身處所謂最勁的年代，可能我已經坐享其成緊，咩都唔駛做。」他自省，像自己這種藝人，無論唱歌或演戲都不算最出色，生於這個好像有點晦暗的時代，卻反而更有空間去作出一些離開舒適圈的嘗試。

「就好似行緊一條鋼線，先至感受到，呢個係生命，this is life。會一步就跌落去，咁先至好玩。某程度上，呢一個就係我的黃金時代。」

文／阿果
攝／Nasha Chan

【第二時間 Beyond This Time】 音樂・劇場
譚孔文 X 周國賢 X 姜志名 X 小克 

演出日期：12月16-18日及20-23日 8pm；12月18日 3pm
加場日期：12月24-25日 3pm及8pm
地點：演藝學院歌劇院
票價：$880 / $680 / $480
購票：快達票